第1章(2/2)
利奥没有回答。
“他跟他爸爸一样,”弗雷德丽卡说,“他不太爱说话。”
“你才不说话呢,”利奥突然开口,“你才不太爱说话。”
“你妈妈以前和我是朋友的时候,”休·平克说道,“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你妈妈一直说个不停哦。”
弗雷德丽卡猝然立直了身子,又开始继续走路,把“两个男人”遗留在七叶树果堆里。休走着走着,像发现了一个怪兽的藏身之处,那是一个圆滑的闪着亮光的球形怪物,休掀开覆盖着怪物的枯叶,把怪兽敬献给利奥,就像利奥把他妈妈发现的怪物敬献给休一样。利奥观察着休的供奉,休说:“我有个装三明治的袋子,你可以把七叶树果都装进去,这样比较好拿。”
“也好,”利奥说,“谢谢。”
利奥庄严地把七叶树果放进休装三明治的袋子里,又交还给休,接着把手伸向休,休拉起了利奥的小手。休想不出此时该说些什么,利奥开口了:“来我家喝茶吧,现在就来。”
“你妈妈可没答应。”
“来喝茶。”
他们两人追上了前面的弗雷德丽卡。
“这个人,”利奥说,“这个人会来喝茶,来我们家喝茶。”
“那不错啊,”弗雷德丽卡说,“来喝杯茶吧,休,我们家不远。”
获得了母亲的应允,小男孩突然松了一口气般兀自跑开,他在低矮的灌木丛下开始了一段小小的旅行,捡拾着羽毛、贝壳,还有一小簇茸毛。休望着利奥,对弗雷德丽卡说:“你真是活过了一回,弗雷德丽卡,你真真切切地活过了一回啊。”
“事情发生在你身上跟你活过一回……”弗雷德丽卡说,她顿了顿,“不能混为一谈,但现在看来那的确是同样一件事。我曾经对人生多么笃定。那么自以为是。”
这句话,她说得言不及义,却戛然而止。
他们翻过了矮墙,穿进那片午后平地,一匹高大的白马在吃草,一只鸟儿在荆棘丛中鸣叫。休被鼹鼠刨出的土丘绊了一下脚,他矗直了身子,心中突然涌上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是一种诗性的感觉。他又觉得那是一种纯英国式的感觉,尽管那可能只不过是一种对于死亡的条件反射。那是他获得的关于自己身体极短暂的一种认知——这种认知得自于所有柔软的、狡猾的、暗黑的器官,所有微小的、连锁式的骨骼,所有蛇行的、发出嘶嘶声的、引发刺痛的血管和神经。这种认知让他确定自己活在自己的皮囊中,这让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愉悦,这种愉悦总是一扫而过,又错综复杂,并且是跟肉身之外——包括毛发、肌肤、眼球、鼻孔、嘴唇、耳廓之外的所处的时代相关联;这种愉悦也是非理性的,它早在感知到它的生物本体出现以前,就已经久远地存在着,并将持续存在下去。“这不是一种可预期的愉悦。”休心想。他明明已经“存活”了好一段时间,明明已经在这块地表上反反复复地来回——英伦的地表上,明明已经从意识里软化成这灰白人种中的一员,明明已经积极地将所见、所闻、所尝,转译成知识。“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拥有这种愉悦的,”休对自己说,“在你了解到自己正开始死亡之前,是不可能的。”他认为这愉悦随特殊的地貌产生——被噬咬过的草皮、袒露着的石砾、灌木、树丛、丘陵、地平线——因为千百万年前,他的数代祖先,在村镇和城市还没建立,到此刻城乡依旧,都曾在此地感知过这种欢愉。“细胞记忆着感觉,草皮也吸收着一切,”休思索道,“骨节和心弦、毛发和指甲、血液和淋巴……城市里不是不能激发强烈的感觉,也能把人的心灵搅进一个涡流中,但不是现在这种,这种实质上与绿色、蓝色和灰色有关的愉悦。这种闪入脑中的感觉,关于这种感觉的一些回忆,像草皮和石子一样,是对物质化的人类思维的复读,像阅读不朽的颂歌,比如:《夜莺颂》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另外,这种愉悦也包括了一个人可随时消逝的急促感。我的失足,是这种连串愉悦语汇中的一部分。”
有时候,休担心这种愉悦不会是通常而普遍的,在他身边很少有人能辨识出。就算有人能辨识,也保持怀疑态度,把这种愉悦称为“库存反应”或“愚昧的田园诗意”。但对休来说,地球的气味、草原上马儿开合的唇、伸向灰暗天空中的乌黑枝丫,都打动了他,触动他的生死。
他什么也没对别人说。他扶正了自己,继续走下去。他看着弗雷徳丽卡的儿子坚毅地翻过牧场。休极力回想自己年幼时是怎样的,那时候他觉得时日是一种近似“无限”的概念,剩下的季节无法想象地遥远,就像一个行星上的人要用毕生时间才能绕太阳一圈那么遥远。
越过了一座大门,坐落在平原脊处的,就是布兰大宅。休·平克看到大宅外的确有条护城河——那不是比喻句中的护城河。护城河后是一堵高耸的围墙,墙内是瓦片贴顶和都铎式的烟囱管帽。围墙既空阔又美轮美奂,以古老、软质的红砖建成,表面这一块、那一块地被青苔、地衣、景天、石莲、长着常春藤叶的云兰属植物和野生金鱼草包裹着。果树枝叶繁茂,围墙后不远处是一棵雪松。
“太美了!”休说。
“是啊。”弗雷徳丽卡应道。
“真是适合利奥成长的环境!”休说,他还在想着那种“英国式”的感觉。
“我知道,”弗雷徳丽卡说,“我知道这是个绝佳的环境。”
“我们从果园里穿进去。”孩子边说边跑在最前面。转过弯是一座拱形木桥,越过护城河,围墙之门现于眼前。
他们穿行于园中林木时,休惊讶:“我从没有设想过你会是一个乡郊大宅的女主人。”
“我也没有。”弗雷德丽卡回了一句。
“只有联结。”休嘟哝了一句,他想起的是《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霍华德庄园》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这短语本身,就是对英伦情怀的一种冲刷,抑或扑击。
“不准那么说。”弗雷德丽卡道。她此时的口吻听起来像休曾经认识的那个女人,而不是和他几乎一整个下午在一起的这个女人。利奥正在靴刮上清理靴子上的泥土。宅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了,是个中年女人,穿着羊毛长筒袜,说着爱尔兰土腔英语。女人把利奥带进来,手轻搭在利奥肩上,说现在是午茶时间。
“这位是皮皮·玛姆特,”弗雷德丽卡说,“皮皮,这位是我的朋友休·平克。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利奥请他来喝茶。”
“那我去多拿几个茶杯。”皮皮·玛姆特说。她牵着利奥的手阔步离开。休和弗雷德丽卡顺着方形转梯,穿过了一座嵌顶的大厅,进入了一间有靠窗座椅和舒适沙发的客厅。
“他们等一下会上茶,”弗雷德丽卡说,“也会把利奥带过来。奈杰尔不在这里,他帮他舅舅打理船运生意,常常一出去就是好几天或好几个星期才会回来。”
“那么你呢,”休问,“你都做些什么?”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会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弗雷德丽卡,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你光焰逼人、气势如虹,要成为伦敦国王学院第一位获得学术奖项的女性,要开自己的电视节目,还要写一些新形态的文章……”
他们俩都还没坐下,弗雷德丽卡径直望向窗外。两个女人进入了客厅,经弗雷德丽卡的介绍,她们是奥利芙·瑞佛和罗萨琳德·瑞佛,是奈杰尔的两个姐姐。茶是被推车送进来的,皮皮·玛姆特把茶分递给大家。奥利芙和罗萨琳德肩并肩坐在一张铺着粉色、银绿色花株的松软亚麻衬布的沙发上。她们都是身材周正的、深色皮肤的女性,看起来骨骼强硬,上唇还盖着阴影。她们穿着舒适的针织套衫,一个穿燕麦色的,另一个穿橄榄色的,粗花呢的裙子和不透明的长袜罩住了她们强健的、线条鲜明的双腿。她们的眼睛跟利奥一样,大、黑又亮,卧在浓重的深色眉毛之下。她们问了休所有弗雷德丽卡不曾问他的问题。比如:他做什么工作?他在哪里住?他结婚了没有?他是否爱她们家栖身的这美丽的一方天地?他何以忍受居住在充满恶臭、拥挤人群和机械的城市里?他想不想参观一下她们宅邸的田地和农场?休说他正在徒步旅行,这里距离他下一个落脚之处有点儿远。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提议她们可以驾着路虎车带他绕一圈。休拒绝了,因为一乘车,徒步旅行就失去了意义,他必须趁天还没黑接着赶路。奥利芙和罗萨琳德没有反对,她们说休坚持自己的观点是对的,因此她们认可了休,她们还说:“没有比徒步去观察这个真实的国家更好的事情了。”皮皮·玛姆特端出了司康饼、切片蛋糕和更多的茶。小男孩利奥在母亲和姑妈们之间游晃,给这个展示完物件,又给下一个人展示。皮皮·玛姆特拉过了他的手,说差不多该走了。利奥抗拒:“我想留在这儿啊。”但还是被拉走了。“跟平克先生说再见。”皮皮·玛姆特指示利奥。“再见!”利奥大声说了,丝毫不羞怯。
休决定要离开了。天色果然变暗了一些,所以他想立即动身。弗雷德丽卡把休送到门口,又陪他走了长长的一段车道,直至前门,这才互相道别。
“你最近来过伦敦吗?”休问。
“没有,以前去过,但不是很顺。”
“你应该来看看我们,看看艾伦、托尼和我。我们想你。”
“你可以写信啊。写写关于诗的文字。”
“尽量来吧,反正你看起来有挺多帮手的。”
“那些人可不是帮手。”
她别别扭扭地站在那儿,看上去有些无助。休疑惑自己是否该亲吻她,他其实也不太想亲吻她。她原来那股不会止息的热情能量现在已消失不见,一同不见的还有她在性方面的灵敏度。他突然张开双臂拥抱了她,用自己的脸摩挲着她的脸。她先是退缩,身体发硬,尔后又猛烈地抱紧了他。
“我很高兴你能出现在那片树林中。你会跟我保持联络吗,休……”
“当然了。”休说。
电话喋喋不休、呱呱作响,又戛然而止。金妮·格林希尔娓娓道来:“性,对于自我观感是如此重要的一个问题吗?噢,我了解关于普遍性魅力的一些说法,还有普遍的性比例等一些人们常说的东西,当然,这些我都知道。”
喋喋不休,呱呱作响,戛然而止,又喋喋不休,在这个地下的黑色壳子里,是一连串爆破音。
“但我不了解厌恶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它是存在的,要是轻视这个问题,是不智的。但另一方面,这世界上还有形形色色各种人存在着,他们都保有好奇心和良善之心。”
霍利教士检查着丹尼尔的电话记录。
3时至3时半。一个不敢走出她房间的女人。没有给名字,伦敦口音,说她会再打来。——丹尼尔。
3时半至4时05分。匿名来电者,她说一年之前因一时冲动撇下孩子离家出走。用北方口音说“我犯了错”。在得到我们帮她联络家人的建议时,反应非常激烈。——丹尼尔。
4时15分至4时45分。这世上没有上帝。一如往常。——丹尼尔。
霍利教士点了另一支烟。他也五十多岁了,属于那种身长、脸长、线条长的英俊,眼睛深邃,牙齿颀长而健壮,有尼古丁渍。他对“钢线”有兴趣,但从来没接到他的任何电话。他写过一本成功又有争议性的书,叫《神性内外》;他还上过电视,支持伍尔维奇主教的《坦对上帝》。《神性内外》以一种谜语般的睿智方式来辩论,使得那本轻松的《彼处老者》的学术价值降低,又或令《幼子之友》像在星群漫步中愉快地失去方向,《神性内外》旨在发掘一种令人把语言和灵魂都具象化的力量,就像耶稣显灵一般。“内里之神,”这位教士写道,“并没有慑人地完美地令我们像工匠一般,能掐捏或捅戳一个毫无生命力的泥土或黏土,祂慑人而完美之处在于,祂是原始培养基中第一个原生动物固有的智慧,祂是跟我们一同成长的,并且还在跟我们一同成长。祂成长并分裂为我们常人从卵子到繁盛母体这一系列成长并分裂过程中形成的每一个形体。祂就如狄兰·托马斯 [8] 所写出的那句一样——‘通过绿色引信催开花朵的力量’。”
丹尼尔不确定霍利教士的神学观点与无神论或泛神论的差异大小。丹尼尔在气质上呈现无神性的状态,只不过他是从一个本能上就很虔诚的人,变成一个不知何为“虔诚”的人。他怀疑自己的观点与霍利教士无异,他的理解是:霍利教士的想法在一种基督教框架下的祈祷、《圣经》参考、宗教仪式和神学理论中是能够合理运作的,而且那框架下的一切其实是霍利教士的生命活动、个人历史和自我身份的一部分。丹尼尔是个留心的人,他认为如果在壁垒之外——比如说,在教堂、唱诗、仪式、职责之外,霍利教士按照自己的推理、喻示来行事,那么他也许会皱缩。丹尼尔倒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皱缩的,考虑到他对基本上所有宗教教条都保持着模棱两可的立场,他自己应该是可以在框架之外活得挺好。他之所以留在这里接电话,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需要一种对美德上升为绝对需求的非人格化体现,他需要被需要,举例说,他需要对“钢线”抱有耐心。这种缺失了非人格化约束力的工作,变成不寻常的、自我放纵的、不自然也不健康的一件事。
在那些框架中,霍利教士的神性官能在他全身的细胞中运行无碍,像酵母一样给他带来向上的弹跳力,这既感人又有点儿叫人不悦。他是一个叫作“基督心理分析者”的组织的创办人,并且写了第二本书,《我们的激情&8195;基督的激情》——这本书讨论的是性欲宗教,大量引证弗洛伊德和荣格,以及威廉·布莱克、威廉·詹姆斯、亚维拉的德兰、十字若望等人类学家和宗教史学家。这本书比《神性内外》更加成功,并对教堂内部的等级制度提出了质疑。这本书让霍利教士得到了娱乐,丹尼尔也从中取乐。丹尼尔读这本书时正从一场崩溃中慢慢复原,他进出辅导中心,一起进出的可能还有圣西门教堂下那一大堆打电话进来的人。霍利教士爱自己的工作,他爱这些致电者,他爱丹尼尔、金妮和其他人。他每次接电话时,都带着一种“目瞪口呆”般的全神贯注,他机警、醒目,每块肌腱都紧绷着要去帮忙、去参与、去恳谈。他这种特殊的热忱虽说会招致来电者立即的怀疑,可是他总是能解决问题。丹尼尔看到了他的表现,听到霍利教士用沙哑的声音敦促那些吞吞吐吐的致电者:
“请继续说,你不用害怕。告诉我、告诉我,我不会惊讶的,我向你保证。”
丹尼尔看到了帮助从产生到被接受的全过程。但他却不会把自己的问题向霍利教士倾诉。他早就在金妮·格林希尔开始温和地微笑、舒心地点头之前,就收纳好自己的问题。他早观察到了,金妮·格林希尔不想听他的这些事,不想被告知任何人的麻烦,但她总是愿意过来听。丹尼尔不知道为什么金妮能做到这一点,他也没问。他相信同事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有助于工作轻松完成。
金妮·格林希尔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听筒。
“又是个自慰的吗?”霍利教士问。
“并不是。我反正不喜欢这个人。他已经开始旷职到处跟踪一个女孩儿。他说自己心里全是那女孩儿,他快为那个女孩儿爆炸了,只要一想到她,就睡不着。他想让那女孩儿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那样会导致女孩厌恶他。”
“真会那样吗?”霍利教士问。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能知道呢?从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我会说他应该不会讨人喜欢,对。人们对自己的判断通常是不会错的,不是吗?如果你明知故犯,犯的错会更多。不过,我倒是记得有个花了几周抱怨自己太丑的人,他出现在这里时,明明是个大帅哥,最多需要减掉几磅和抬头挺胸而已。只能说有时候人们看自己的眼光挺怪的。”
“但你处理得不错,”霍利教士称赞着金妮的处理手法,“非常温情,不给虚假承诺。”
教士取出堂区主教的一封信,信里面是主教对教士提出要在圣西门教堂举办一个性治疗工作坊所给出的答复。相关问题很多,一些专业意见被提供给了那些并不十分专业的施助者。金妮·格林希尔帮所有参加工作坊的人斟茶,她观察后认为,一个财富管理工作坊应该也能给不少打电话进来的人提供帮助。
“金妮,亲爱的,如果仅仅是听你说话,”霍利教士说,“别人很容易以为你是一个极其可怕的、过分拘谨的人,随时都准备躲开任何人对肢体亲近或苦恼倾诉的暗示。但如果这样看你,那无疑是错误的,因为我听到你常常不吝惜提供你美好的包容心和同理心,即便你面对的是最伤害你感情的人。”
金妮的毛线针充满节奏感地编织着。她从她的编织品上方探出头。她说:“不过,教士,我真的觉得,现代教会的确显得围绕着性打转。性,看起来是现代教会的关切点,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霍利教士的表情明朗又欢喜。他点上了另一支烟,吸得很贪婪。
“教会总是围绕着性打转,亲爱的,这就是症结所在。宗教总是围绕着性打转。很多时候否定性,并试图诛除性,但越是想否定或诛除某件事的人,越是会对那件事本身着迷,变得很反常、很丑陋,所以时下对性更包容、持更开明态度的趋势让人觉得兴奋……我们可以随着这个风气工作下去,不需要反对它。”
“我曾以为,”金妮·格林希尔说,“宗教是关于上帝,关于死亡的,关于怎样带着对死亡的看法生活下去,我曾以为宗教是那样的。”
是的,跟死亡也有关,霍利教士讲开了,他讲到死亡是什么,死亡也是性的一部分,生殖细胞是不会消亡的,但被性别界定的性别个体却难逃一死,正是性把死亡带到了世界上……
电话又响起来了,霍利教士躬身去接电话。
“这里是‘聆听者’,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啊,是的,他在这儿,我让他来听,请等一下,请别走开。”
他把电话交给丹尼尔,用手挡住电话话筒,把一缕苦烟味憋在嗓子里:“找你的。”
“你好,我是丹尼尔,请问是哪一位?”
“我是鲁茜。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我以前曾和杰奎琳一起去‘青年基督教徒’,那时候你也在那儿,在约克郡那阵子。”
“我当然记得你,请问我能如何帮助你?”
“我打电话是通知你回来一趟。玛丽出了意外,她现在在卡尔弗利医院,没有意识。她的外婆正在病床边陪伴着她。我在儿童病房工作,我想你知道,我跟她外婆说了会找到你。”
丹尼尔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眼前出现了跳舞的土丘像在地震中被拱起来一般的空蛋盒。
“你在听吗,丹尼尔?”
“我在听。”他的嘴唇干了,“她出了什么事?”
“她头部受了伤。她在游乐场被发现的。可能是其他小女孩撞倒了她,我们还不确定,但从她所在的地方看,没有从高处摔下来的可能。丹尼尔,你还在吗?”
他说不出话来。鲁茜轻细的声音,就像他对那些来电者给予宽慰时所使用的声音一样。鲁茜说:“她基本上没有大碍,她的伤处在前额上,不是在后脑勺,这很好,因为前额颅骨比较强硬。但我还是觉得你需要知道她的情况,你可能要来看她。”
“是的,我会去,”丹尼尔说,“我当然会去,我现在就去。我会立即搭火车过去,请你告诉他们我会直接赶去,谢谢你,鲁茜。”
“她正处在最好的照料中,”远方的那个声音说,“她会尽可能得到最好的照看,这你知道。”
“我知道,我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眼睛直盯着这间斗室。他一个大男人,发着抖。
“我们能帮上忙吗?”霍利教士说。
“我的女儿受伤了,在约克郡,我得快点儿去。”
“你需要的是热的甜茶,”金妮说,“我现在就去泡给你。教士你去查查国王十字火车站的发车时间表,好吗?你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吗,丹尼尔?”
“不,我不知道,他们好像也不知道。她在游乐场被人发现的。我得走了。”
霍利教士打了电话,听着嗡嗡的答话。
“她几岁了?”金妮问。
“八岁。”丹尼尔说。
他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孩子们,霍利教士和金妮从不问。他们知道丹尼尔的妻子死于一场意外,丹尼尔的孩子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在约克郡。丹尼尔常常去探望,这是他们俩知道的,但他从来不谈起那些探望。金妮端来了更多茶和饼干。霍利教士忽然开始记录起了火车时刻表。“至少,”金妮说,“从这儿走去十字火车站就几分钟的时间,可以在路上买个牙刷。”她还问起了孩子的状况。
“她还没有意识,但他们说她肯定会没事。我期望他们说的是真的,但他们说这些事的时候应该是审慎的,不是吗?”
“那是肯定的,没错。”
“她还那么小啊。”丹尼尔说。
但是他想象不出玛丽的脸,有意识的脸或无意识的脸。他看到了斯蒂芬妮的脸,他的妻子,躺在厨房地板上,她的嘴唇从她微湿的牙齿上被掰正。他就是那个男人,看着那张脸的那个男人。她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恐怖的样子;这番景象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是她死后的脸,他就这样醒着也被那张脸追逐着。每当他的脑海里思路将要顺着任何事物诱发出或开启对那张脸的印象时,他已经练就出一种屏蔽的本领。始终有些字眼,有些纯真、开心的记忆,还有一些气味和一些存在着的人,每当这些人、事、物有提醒起那张死亡面目的可能时,他都几近狂暴地回避着。他甚至用黑色墨水画出自己的梦,他用这种存在缺陷的意志力把做梦的脑袋给夹住了,他从来没有梦到过那张脸,也没有带着那段回忆而醒。
他告诉过自己,像他本人一样的残存者,通常感到他们对别人、对其他的残存者而言,是危险的。他的确觉得他对自己的孩子——威尔和玛丽来说是危险的,虽然这不是事情的全貌,也不是孩子们在约克夏,而他在圣西门教堂塔下的全部原因。
现在他的感觉就像是他自己朝小女儿身上猛掷了一块石头,又或是把她从高处推下。
“十四分钟后,有一辆火车发车,”霍利教士说,“另外一辆一小时又十四分钟后才发车。你不可能赶上十四分钟后发车的那班。”
“我该试试看,”丹尼尔说,“我可以跑过去。”
他立即动身了。
乱言塔在很久以前几乎是刀枪不入的。当一行人穿过围绕着它的平原、山峰、牧场,终于抵达时,才得见它外围的墙壁是多么厚重、庄严。虽然多处有碎裂和损毁的迹象,这一处傲然耸立着,那一处静卧在裹满了稠密青苔的山间岩石中。男人们站在防御墙和裂口处,修补着建筑物。他们穿着颜色鲜明的单衬衣,水红色的、深蓝色、猩红色的,好像更给他们的劳作增添了一种欢欣的表象。洛绮丝女士好像听到他们在唱歌,一缕缕细微、杂乱的哼唱声在空中回荡着。
在紧闭的防御墙内可见的不只是一座塔楼,而是很多座塔楼,各有不同形状和格局。似乎主堡是在数年间被随意用同一个山区里的相似石块建起来的,但其他的塔楼则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方形的、圆锥形的,有的冷峻得简约,有的则极有装饰性,比如:修葺了的角楼,有圆锥形的顶盖,嵌着柳叶形的窗户,像闪烁着的眼睛;有的则建起了画廊和炮塔,覆盖着常春藤或其他蔓生植物,许多炮塔看起来没有完工或部分毁损,但说不清楚是哪一种。穿着鲜艳单衣的工人们成群移动于笔架和开阔的屋顶上。当他们乘着升降装置在土堆之间的堤道上升起时,他们轻快的欢呼和应答声,从离他们很高、很远的地方都可以微微听到,水果和鲜花也在他们前进的步伐间被扔来投去。
他们穿梭在两栋比较大的城楼之间,不是像洛绮丝女士猜测的那一栋通往庭院的城楼,而是另一栋通往幽暗隧道的城楼。隧道两壁或者是一栋栋建筑物的外缘,或者是坚实的石墙,顺着墙直下,就到了那个隧道的内部,有时候阴森隧道墙上那些高高的孔洞会被挂着的长柄灯点亮,在最深最暗的部分,墙上那些被烟熏黑的钩子上会被悬上亮着的灯笼。当隧道的全貌现形于眼前时,隧道像是用井道封闭着的,隧道上沿被一层又一层的住所掩盖着,一道回廊绕着一道回廊,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阳台接邻着一座哥特式样的走廊,连串古典造型的窗户,越往上走窗的数量就越少,似是一种建筑上的优雅比例规则,在一个还未完工的用茅草遮蔽着的屋顶之下,大概设置了一个中世纪的牛棚吧。天空好远,非常遥远,对洛绮丝女士来说,若天空从她抵达那一刻是一种极浓烈的蓝色开始算起,那么高远杳渺的天空已经被指尖、牙齿、残桩和屋檐如死亡颅骨一般的轮廓线刮擦、涂抹得一塌糊涂。
居住区
考沃特把洛绮丝女士领进了为她准备好的起居室。他们两人穿越了许多路径、通道、拱门,上了多少楼梯,就下了多少台阶,所以她诧异于这栋建筑物的精巧、复杂。她的房门掩藏在长形画廊外墙上挂着的一条刺绣悬幅里,因为灯火摇曳不稳,她看不清楚悬幅上绣着什么,但她有印象,好像是成堆的树枝奋力地盘绕在一起,还有呈滚球状的乳房指向天空。另外,那是西瓜吧,在绿地上爆裂开来。
房间里,确是一片玫瑰色的柔光。一开始,洛绮丝女士以为自己置身于一间沐浴着火光的幽闭密室,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一间闺房中,窗上悬挂着半透明的玫瑰色丝绸的窗纱,正是经由这些窗纱,阳光透射进来。这个房间的布置很少——一张嵌入式的有抽屉的写字桌,用红木打造而成;一张同样用红木制作成的祈祷台,装上了玫瑰丝绒做成的软垫,这简直是可以想象到的最舒服的跪祷之处。其他的家具和布置多采用东方风格,矮矮的沙发,嵌入了象牙,摆放着大小和形状不同的丝绸坐垫;柔软的丝质地毯上织着波斯玫瑰、香石竹和顶端猩红色的雏菊;硕大而绵软的坐卧两用沙发,引诱着倦怠的躺卧,沙发上垂悬着海豹皮、开什米尔罩巾和狐皮,在灯花下看来颜色特别娇嫩。她跑进了卧室,那高脚大床像一艘大帆船一样,床顶上垂下来绣得满满的丝绸床纱,内衬着极薄细的平纹细布和网布。放在桌子和箱子上各处的,是亮度逼人的瓶瓶罐罐,散发出鲜花和麝香的气味。不单单是洛绮丝女士,任谁都想在那张被褥铺得松软舒适的秘床上彻底消失。
洛绮丝女士从一个房间走入另一个房间,惊呼着,摩挲着,触碰着丝绸、象牙、玳瑁、华灯、锦缎、皮草和羽毛。当她把丝绸的窗帘拉开,把阳光迎进来,那玫瑰之光突然从各种布料和人工器皿上瞬间熄灭,焕发出一种有如白雪、奶油、象牙、北地皮毛、南方骨牙、银色蛲虫、浅金丝被般的全新的精致的色调。
但其后,一个深度的检视会揭露出:这种丰盈和富饶只是罩在如石般的冰冷和脆弱之上的一层薄薄的掩护,那石板路早已腐朽和松动,那墙面也片片剥落。但是这些窘况此时正在被织锦和褶布所掩盖,那莹白与瑰红只是为了尊荣洛绮丝女士。那像是一种极巧妙的映写:在一片红色、白色、玫瑰色和肉色的色泽中,贞洁的狩猎女神黛安娜正在银亮色初春的雪枝掩映下沐浴,还有可爱的、年轻的阿克泰翁 [9] ,一半是红润的青春少年,一半是奶白色的牡鹿,身上溅洒着一团团耀眼的猩红色血液,这血液也从那苍白猎狗的亮白色利牙上滴落,猎狗们正在优雅地逼近阿克泰翁伸长着、喘息着的颈项。
孩子们的到来
第三天下午还没过完一半的时候,一大群人都集合在大阳台上,边喝酒边讨论接下来又该继续做些什么,来增加他们这种群体生活的愉快和充实。侍者和侍女斟着冒着气泡的麦芽酒和金色的葡萄酒,不断地倒往高脚杯和玻璃杯里。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存在主仆之别——可是这还是由“主人”决定的,当然,“仆人”们在这一点上没有被通知或参与商议——但是这条协议当时还没有正式生效,这条能为乱言塔居民们关系带来巨大改变的协议,生效的时间和方式都悬而未决。因为事先已经说好,要等所有人都到齐时充分讨论,如果动议一旦执行,那就视为贯彻实施。
洛绮丝女士、考沃特、图尔德斯·坎托和纳西斯,都在远眺着牧场和平原之外,因为眼光锐利的纳西斯发现碗形河谷边缘处的森林里有一些动静。从他们所有人站的角度,看到那片幽暗树影中间像是有一条爬虫在蠕动,周围追随着的是跳舞的蚂蚁,但当那条爬虫缓慢爬过牧场,它化成了一辆辆加了遮盖的运货马车和载人的四轮马车,旁边是荷着尖状武器的骑着马的护卫们。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一切都可以看清楚了:一共有三辆大型的运货马车,每一辆都由小公牛拉拽着;又更近了许多,那些小公牛竟然奇妙地都被装饰了花环,牛角的尖端还镀上了金。大阳台下面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是孩子们,孩子们来了!”阳台上的一群人静待着,俯瞰着他们踱进大门后,阳台上几个人才从一段又一段的楼梯上赶下来,来迎接这群终于抵达终点站的人。
从大阳台上,看不清这些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载着的是谁,除了那些赶车人,大家都穿着有头罩的厚重披风,手持鞭绳粗短的鞭子,和在乡下赶那些踉踉跄跄奇慢无比的牲口时使用的一样。的确,那些白色小牛的腹部两侧这里那里都有血迹,都是被鞭子抽打留下的痕迹,那些鞭子显然对这些坚持故意以缓慢速度前进的遍插鲜花的幼兽没什么用处。来时途中已经困难重重了,在路上驱动着这些看起来别扭的交通工具,往中心地带走就不是什么易事——如果乱言塔算是中心地带的话,当然还有那些马车发出的奇怪的、令人窒息的吱呀声,可怜的牛哞哞的叫声,当一行人终于出现在阴暗的乱言塔中庭,紧张的嘟哝声也传进正在乱言塔等待着的人耳里。
焦急盼到了这喜悦的一刻,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人们从每个角度涌上来,盖在马车顶上的遮挡物掀走,翻卷,打开,那些孩子小小的脸蛋、软软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攥紧的拳头,显露在众人眼前。有些孩子睡眼惺忪,舒展着四肢,试图从被夺走的睡眠中振奋起来;有些孩子机灵又淘气,对着即将展开的新旅程微笑;有的孩子则很胆怯,羞答答地垂着手,眨巴着快触到他们丰盈脸颊上的如丝般的睫毛;有些孩子在呜咽着——无论哪一群孩子中,总有爱哭的几个。他们不是按群分类的孩子,总体上都很雀跃、很嬉闹,有三两个爱哭鬼藏在其中,但很快他们的哭声就在一片兴奋中被压低下来,因为孩子们受到了欢迎,也被从马车上抱了下来,双脚踩在了新天地的踏脚石上。他们在亲热的拥抱中被传递着,从一个怀里到另一个怀里,被轻轻吻着,被整理着他们的小衣服,高屋之下的影子中,回荡着一片笑声和欢呼。
那些赶车人也被催促着赶紧从他们的座位上下来,加入欢庆的行列中。他们照做了,把斗篷从他们布满灰尘的脸庞上推到颈后,把鞭子卷起来收好。赶车人中的第一个是大家的老朋友墨丘利尤斯,身段柔软却肌肉发达,脸型像刀刃一般,笑容中有丝丝疑虑,这打动了辛西娅和歌莉娅这对孪生姐妹。尽管墨丘利尤斯安全抵达,但关于他的谣言传得很凶,说他从骑兵连脱逃;说他全身赤裸被抓获,因为他当时在城中的娼寮里和一个妓女做爱;说他为了换取挚友阿明的性命,已经秘密在断头台上被处决;说他企图游过洪水泛滥的河流时,不幸溺亡。因为墨丘利尤斯的到来,所有与事实不符的谣传都不攻自破,众人情绪甚是激昂鼓舞。敏感的纳西斯、辛西娅和歌莉娅姐妹都经历过溺水、被斩首、被赤裸生擒、被中断性交、被追捕、缠斗、被树枝鞭打、登上绞首名单等险境。对于这些感受性很强的脆弱灵魂来说,唯一的慰藉其实就是这些“洒狗血”的编派拼凑——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就像他们高高兴兴出现在众人眼前这般,证实了那些谣传都是虚假的。
第二位赶车人,脸又圆又红得像向阳花,剪了歪歪斜斜的、黑玉色的头发,像从牢狱或军队中刚逃出来一两个星期似的。直到这个人把长袍甩向身后,随着那人发出的一阵洪亮笑声,人们才愕然发现长袍之下竟然掩盖着一具“波涛汹涌”的女性躯体,这就是爽朗的侠义浪女——佩尔妮女士,是很多情欲冒险中的女英雄,引人疑窦的风流韵事也是不少,但真假参半。考沃特和洛绮丝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上前拥抱她。她的鞭子在中庭里重重甩了一记,她大声表明她掌管的这群小人儿乖得不得了,该被赏赐一些甜食;还说在通过步哨时,小人儿们安静得像小老鼠一样,而在穿越山区时,又能像云雀般甜美高歌,这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享受。她说她爱他们每一个人,她能把他们全部拥在怀中,用爱和幸福把他们压碎。
第三位赶车人走上前来,故意慢吞吞地推开蒙头斗篷,露出一张蓄着灰白胡须的灰白脸庞,脸面像旧皮革一样满是皱褶,眼珠是鸭蛋青色的。中庭霎时静下来,人群中蹿起一阵激动的耳语,因为没有人认得他,都在问旁边的人是否认得他或见过他。
洛绮丝女士像一道闪电似的、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个人身上有血腥味。”
那个人又向前走了一两步,拨弄着他的鞭子,胡须底下似乎还藏了一丝笑意,又或者没笑——不同人应该有不同的观感。
“你是谁?”考沃特问。
“你应该知道我啊,至少知道我的名字,你们其中有些人不光知道我的名字,”那个人说,“这真让人惋惜。”他补充道,但声音中没有惋惜的意思。
“如果不是凭空猜测,”费边满腹思虑地说,“我想你的名字应该是格里姆,你是国民军队的格里姆上校。”
“我曾经是国民军队的上校,”格里姆说,“在那之前,我还是皇家军队的上校,我一生都是职业军人。但我此刻人在此处,想要加入你们,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这番自我介绍后,围在马车周围的人们中间响起了更大的一阵嘟哝,甚至还有人发出嘘声,也有人重复着刚才洛绮丝说的:“这个人身上有血腥味。”
格里姆上校自如地站在人群中,看着人们或充满恨意或恐惧不已的脸,说道:“我身上的确有血腥味。我每天都嗅到这种气味,也感到作呕。我受够了血,城市里的排水沟流淌着血,面包块上也有血斑,苹果树更是被血灌溉,树上还有发臭的死尸跟苹果吊在一起。你们现在可能不相信我,但是一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职业杀人者,如果被施与了仁慈和自由,也将会是一个新社区的极好的创办人,就像你们的新社区。”
“这怎么可能?”歌莉娅大喊,“我们知道你的暴行,我们听过那些故事,折磨、惩罚、杀戮。杀戮过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良善、和谐、安全的同伴?”
“我们宁愿杀了他!”一个年轻人叫着,“我们应该把他置于令我们的家人和友人遭难的剑锋之下;我们应该用他的污血来血祭我们的盟约。”
格里姆说:“染血之人在任何家庭中、社会中、族系中,都是残忍嗜血的。我的职业就是让人感到残忍嗜血。我是一只可以侦察到无赖牧羊犬的狼,考沃特先生。我是一个精于控制的工具,也是一个可以用于制造恐怖的工具,我可以向您解释控制和恐怖的本质以及什么是用恐怖来控制。您现在可能觉得您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但这是所有男人都应该知道的,您迟早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即使您将我驱逐或杀死。考沃特先生,我在你们的家族中是有着该隐印记的那个人。我有一双染血的红手,你们大多数人,应该说,大部分人都可能没有这双红手。但该隐之所以被做了记号,是为了防止亚当的子孙后代加害于该隐。一个人的过往所为并不能成为他全部的人生历史,我是这么认为的,根据您的信条,我以前服侍过的主人并不能钳制我的一生。您应该给我机会看看我也能平和地活着。”
“但我想不通你怎么能到这里来。”考沃特眉头紧皱着说。
“我说服了墨丘利尤斯和佩尔妮相信了我的身份,我说我是您的老朋友威耳廷努斯。但我必须遗憾地通知您,威耳廷努斯已经死在地下密牢里。我伪造了您的信笺,使他们信服。尊敬的先生,您一定不能怪罪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
“他以后会引来国民军队。”梅维丝说。
“那怎么会呢?”格里姆问,“那我当初为什么要来呢?如此公然又独自前来,现在我坦白了身份,把我的命运交给了你们。如果军队真的秘密跟踪而来,不,如果我想那么做,我会把军队带来跟你们见面。但是我不想那么做——你们的希望也是我的,我亲爱的朋友们——我衷心希望你们能成为我的好朋友。军队不会来这里侵扰你们,我也不再是上校格里姆,我是平民格里姆,又灰白又苍老、想在晚年换得一个新开始的格里姆,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拒绝他加入我们。”洛绮丝女士皱着鼻子说。
考沃特却说:“但他的言语是成立的,他可以留下,直到我们中任何人觉察到他在我们的大家庭中制造有害的影响。因为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改变和自我救赎,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但是他必须被监视着,看他刚才的话是因老奸巨猾而说,还是为改过迁善而说。”
最后,所有人都一起进入了城堡里,讨论起了今天的日程。
[1] 卫矛果的英文原词“spdle-berry”,由spdle(纺锤)和berry(浆果)组成。
[2] 阿勒山(ount ararat),亦译为“亚拉腊山”,位于土耳其东部,据《圣经》载,大洪水后诺亚方舟即停于此。
[3] 原句是:hoo hoi de est, hoo hoi p est,拉丁习语。
[4] 指斯特芬·马拉美(stéphane alré, 1842—1898), 19世纪法国诗人,文学评论家,是早期象征主义诗歌代表人物。
[5] 塞缪尔·帕尔默(sauel palr, 1805—1881),英国画家、作家,是英国浪漫主义画家中的代表人物。但本书中的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是作者虚构的一所学校。
[6] 奈杰尔的姓“reiver”,在英文中有“掠夺者”之意。
[7] 布兰原文“bran”,传说中凯尔特人的上帝和巨人般的不列颠统治者。
[8] 狄兰·托马斯(dyn thoas, 1914—1953),威尔士诗人、作家。
[9] 阿克泰翁(actaeon),也译为阿克特翁、阿克托安,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