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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沙丘(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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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人。

他感觉到无数可能,各种冷热。

他知道名字、地方,他感受到无数的情感,他阅遍无数未知之地的信息。有时间去探测、检验、感受,却没时间归出形状。

这是从遥远过去到遥远未来的一系列可能性——从最可能到最不可能的。他看到自己的各种死亡方式。他看到新的行星、新的文明。

人。

人。

他们成群结队,不能历数,但保罗的意识却能数得一清二楚。

甚至还有公会的人。

他想:公会——从那儿可以找到出路。他们会接受我的怪异,视它为一件他们所熟知的、具有极高价值的物品——香料。我会保证向他们提供这种不可或缺的香料。

但一想到他将永远在这个探索未来可能性的生活中度过,就像在茫茫太空中引导飞船的公会宇航员一般,他便感到极度震惊。这也是一条路。在其中一些出现公会人员的可能未来中,他发现了自身的怪异之处。

我还有另外一种眼力,我可以看见另外一个地带:无数可通行之路。

这一领悟给他带来安心,却又使他惊恐——另外一个地带的无数地方在他眼前不断变幻。

这感觉来得迅速,去得也快。保罗意识到,整个体验仅发生在一个心跳的时间内。

然而,他自身的意识已经被掀翻,现在走入了一条骇人的路途。他左右四顾。

夜幕仍然笼罩着这个隐蔽在山岩中的帐篷。他母亲仍在悲泣。

他自己仍感受不到悲痛……他的意识已与那个空旷之地分离,正稳步进行着它的工作——处理数据,评价,计算,给出答案,就像门泰特所用的方式。

现在,保罗发现自己拥有了前人从未有过的海量信息。但要忍受内心那片空旷之地也绝非易事。他觉得必须将什么东西毁灭,就好像在他内心有个定时炸弹的定时器,正嘀嗒作响。不管他怎么做,它照样响下去。它记录着他四周环境的一切微小差异——湿度的细微变化,温度的微降,一只虫子慢慢爬过帐篷的屋顶,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黎明正缓缓逼近。

那片空旷之地令他难以忍受,就算了解定时器的设置也没多大用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看到这一切的起始——所受的教育,能力的磨炼,精心设计的高强度复杂训练,甚至在某个关键时刻读到《奥天圣经》……最后,是香料的大量摄入。他还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最骇人的地方——一切的最终目标。

我是一个怪物!他想,一个怪胎!

“不,”他说,“不!不!不!!!”

他发觉自己正在用双拳捶打帐篷的地面。(他那毫不妥协的意识却把这作为一个有趣的情感信息记录下来,置入了计算中。)

“保罗!”

他母亲坐在他身旁,抓着他的手,隐约可以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正盯着他。“保罗,怎么啦?”

“你!”他说。

“我在这儿,保罗,”她说,“没事的。”

“你对我做了什么?”保罗叱问。

她的思路猛然清晰起来,觉得保罗的问题中含着某种深刻的根源。她回答:“我生下了你。”

这个回答源于她的本能,也源于她那细微的理解力,真是恰到好处,使保罗冷静下来。他感觉母亲的手正抓着他,抬头望着那张脸的模糊轮廓。(他那如洪流般的意识以全新的方式注意到母亲面部结构的某些基因痕迹,汇同其他信息,得出了最终的答案。)

“放开我。”他说。

她听出保罗语气中的强硬,便服从了。“保罗,你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你在训练我时都做了些什么吗?”保罗问。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孩童的痕迹,杰西卡想。“我所希望的,就跟所有父母一样——希望你……出人一等,与众不同。”

“与众不同?”

她听出了他口气中的怨恨,于是说道:“保罗,我……”

“你要的不是一个儿子!”他说,“你要的是一个魁萨茨·哈德拉克!是一个男性贝尼·杰瑟里特!”

保罗的怨恨使她畏缩。“可是,保罗……”

“你和我父亲商量过这事吗?”

她在哀痛中轻轻对保罗说:“保罗,不管你是什么,你身体内流淌着我和你父亲的血。”

“但你没说过训练的事,”他说,“没说过那些……唤醒了……沉睡者的东西。”

“沉睡者?”

“它在这儿,”保罗用手指指着头和心,“在我身体里。它在不断地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发展……”

“保罗!”

她听出保罗已近乎歇斯底里。

“听我说,”保罗说,“你想要圣母听听我的梦,现在,你来替她听一听吧。我刚才做了一个白日梦,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必须冷静,”她说,“如果有……”

“香料,”保罗告诉她,“它蕴藏在这儿的每一样东西里——空气中,土壤中,食物中。抗衰香料。它就像真言者之药。它是一种毒药!”

杰西卡惊呆了!

保罗放低声音,重复道:“一种毒药……精致巧妙,不知不觉……不可逆转。只有当你停止服用后,才会有性命之忧。我们再也不可能离开厄拉科斯,除非我们能把这个星球的一部分带在身边。”

他的语气非常吓人,令人难以辩驳。

“你,还有香料,”他说,“任何人食取足量的香料后就会发生变化,但还要感谢你,我可以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变化。我不会让它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发生作用,因为我能看见它。”

“保罗,你……”

“我看得见它。”他重复道。

保罗的话里透着疯狂,杰西卡不知所措。

但他重新开口时,声音里又恢复了坚忍的控制力。“我们困在这里了。”

我们困在这里了,杰西卡也同意。

她没有怀疑保罗话中的真实性。不管是贝尼·杰瑟里特施以压力,还是什么阴谋诡计,都不能使他们完全摆脱厄拉科斯:香料使人上瘾。早在意识察觉这个事实前,她的身体就已经把它表现出来了。

这么说,我们将在这里度过余生,杰西卡想,在这个地狱般的星球上。这是为我们准备的地方,只要我们能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我的作用毋庸置疑:我就是为贝尼·杰瑟里特的大计保存重要血缘种系的一匹母马。

“我必须把我的白日梦告诉你,”保罗说——现在他语气中充满了怒气——“为了让你相信我所说的,我首先要告诉你:你将在这里——厄拉科斯——生下一个女儿,我的妹妹。”

杰西卡的双手抵着帐篷的地板,后背靠着弯曲的布墙,压制住内心涌出的一阵恐惧。她知道自己目前还没显出有孕在身的迹象,她自己也只是通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能力,发觉了身体的蛛丝马迹,明白肚子里已经怀有一个仅仅几个星期大的胚胎。

“只为服务。”杰西卡喃喃道,死抱着那句贝尼·杰瑟里特箴言,“此身只为服务而存。”

“我们将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家。”保罗说,“你们的护使团已在那里为我们赢得了一个避难所。”

他们已在沙漠里为我们准备了一条路,杰西卡暗自思忖,可他怎么会知道护使团?面对保罗强烈的怪异之处,她越来越难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保罗打量着黑暗中的母亲,他崭新的洞察力将她的恐惧和每一个反应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正站在一盏炫目的灯光下。保罗的心中慢慢涌出一丝恻隐之心。

“这里可能会发生的事,我还不能告诉你,”他说,“我甚至还不能告诉自己,尽管我已见到了它们。我可以感觉到未来,但这似乎并不受我的控制,它就这么发生了。在最近的未来,比如说一年后,我能看见一些……一条路,像我们的卡拉丹中央大道一样宽阔。有的地方我看不见……蒙在阴影中的地方……就好像在山背后,”他又想到了那块飘舞的纱巾,“……还有许多岔路……”

他一言不发,脑中全是记忆里看见的那些东西。他这一生从没有过任何预见性的梦想或是经验,能让他完全承受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时间的面纱被突然扯下,露出了赤裸裸的真相。

他回想着那段经历,同时想起了自己那可怕的目的——他生命的重负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泡泡……时间也在它面前不断退却……

杰西卡摸到了帐篷的照明开关,点亮了灯。

昏暗的绿光驱散了阴影,减轻了她的恐惧。她看着保罗的脸、他的眼睛——看透内心的直视目光。她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目光:在灾难记录中的图片里——在那些经历饥饿和巨大伤害的儿童的脸上。眼睛深陷,嘴成直线,面颊下陷。

这是领悟到可怕事实的表情,她想,是一个人被迫知道自己必死命运时的表情。

他确实不再是孩子啦!

杰西卡开始抛开一切,思考保罗话中暗含的深意。保罗可以看到未来,看到一条逃跑的路。

“有一个方法可以躲过哈克南人的追杀。”她说。

“哈克南人!”保罗嗤之以鼻,“把这些变态的人丢在你的脑后。”他看着母亲,借着光线审视着她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暴露了她的心思。

她说:“你不该把这些人说得好像没有……”

“别太肯定你能明确其中的界限,”他说,“我们的过去与我们如影随形。而且,我的母亲,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哈克南人。”

她的意识陷入了恐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了。但保罗依然不依不饶,继续拖拽着她。“下次面对镜子时,仔细看看你的脸——现在先看看我的。如果你不自欺欺人的话,你会看出那些蛛丝马迹。再看看我的双手、我的骨骼。如果这一切都还不能让你相信,那就相信我的话。我见过未来,读过一份档案,见过一个地方,我拥有所有的资料。我们是哈克南人!”

“是……哈克南人的叛逃者,”她说,“是吗?是某一房表亲……”

“你是男爵的亲生女。”他说。听到此话,杰西卡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男爵年轻时有过许多风流韵事,有一次他被一个女人引诱了。但那女人是你们中的一员,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为了基因遗传的目的而做的。”

保罗说到“你们”时的语气就像给了她一个耳光,但这使她恢复了理智,发觉自己无法反驳他的话。现在,有关自己过去的许多盲点逐渐连到了一起。贝尼·杰瑟里特需要的这个女儿,并不是为了结束厄崔迪和哈克南之间的世仇,而是为了修正他们血系中的某些遗传基因。是什么呢?她找到了一个答案。

保罗像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说道:“他们以为是我,但我并不是他们所期望的,我提前来到人世。他们并不知道。”

杰西卡双手捂住了嘴巴。

圣母在上!他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在他面前,杰西卡感到自己无遮无盖,浑身赤裸。他的双眼能看出任何隐秘,什么东西都逃不过。而这,杰西卡很清楚,就是她恐惧的原因。

“你觉得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扔掉这个想法。我是另一种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我必须想办法递个消息到学校去,杰西卡想,也许通过交配目录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不会知道我的事。要知道也为时太晚。”保罗说。

杰西卡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放下手,说道:“我们会在弗雷曼人那里找到一个安身之地?”

“弗雷曼人有句俗话,赞美他们的永恒之父,夏胡鲁。”保罗说,“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时时准备赞美你遭遇的一切。’”

而保罗心里在想:是的,我的母亲,我们将藏身在弗雷曼人中。你也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也会因蒸馏服的过滤管而在漂亮的鼻子旁留一个痂……你将生下我的妹妹:尖刀圣厄莉娅。

“如果你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杰西卡说,“那是……”

“你不可能知道。”他说,“你不亲眼目睹,就不会相信。”

他心想:我是一颗种子。

他突然发觉自己坠落到的这片土地是多么肥沃,有了这个领悟,那可怕的目的不禁充满心中,爬过内心的那片空旷之地,意欲用悲痛令他窒息。

在前方的道路上,他看到了两条岔道——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碰到了邪恶的老男爵,对他说道:“你好,外公。”想到这条路上所要发生的一切,保罗感到一阵恶心。

在另一条道路上,除了尖锐的战斗,便是灰色的朦胧。他看到了一种武士宗教,烈火在全宇宙蔓延,厄崔迪的黑绿战旗在喝了香料酒的疯狂战军的头顶飘扬。其中有哥尼·哈莱克和他父亲的几个老部下,人数少得可怜。所有人都佩戴着鹰饰纹章,是从供奉父亲头颅的神龛中拿出来的。

“我不能走那条路,”他喃喃道,“那是你们学校那些老巫婆们所期望的。”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保罗。”他母亲说。

他没有吭声,思绪纷飞,自己的确就像是一粒种子,同时第一次经历到的那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又不断撩拨着他。他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恨贝尼·杰瑟里特,不恨皇帝,也不恨哈克南人。他们都纷纷陷落在各自种族的需求中,为了更新散落的遗传因子,为了在一个更大更新的基因池中配对,融合和改进血缘体系。而种族只知道一种可靠的办法——那种经过千锤百炼,所经之路无一漏过的古法:圣战。

当然,我不能选择这一方法,他想。

但他的心眼再一次看到装着他父亲头颅的神龛,还有那黑绿战旗挥舞下的猛烈战斗。

杰西卡清了清嗓子,对他的沉默深感不安。“那么……弗雷曼人会给我们一个庇护所?”

保罗抬起头,透过帐篷中的绿光,他看着母亲脸上的近亲繁殖的贵族痕迹。“是的,这是一种方法。”他点点头,“他们将把我称为……穆阿迪布。即‘指路之人’。是的……他们将这么称呼我。”

他闭上双眼,想着:父亲,现在我可以哀悼您了。他感到泪水从双颊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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