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家(1/2)
盐泉市整个城, 静静地嵌在一座海湾里。或许是三面环海的缘故,四季气温恒定,夏天不会太热, 冬天最冷的日子也鲜少零下。
邵远家住在老城区,走去海边只需几分钟。沿途海鲜铺子、小吃大排档随处可见, 街头巷口四处弥漫着一股子鱼腥味, 但那味里又染了油盐酱醋的人间烟火气,倒也不令人反感。
这种特殊的气味, 便是邵麟对盐泉市的第一印象。
晚上, 两人在邵远家里吃完晚饭, 出门沿着海滨步道一路吹风。
盐泉市有好几条海岸线,有沙滩,也有石滩。沙滩那边, 自然是旅游热点,而石滩这边全是黑不溜秋的碎石子儿,景色平平, 基本就没什么游客,相对清静。
两人走到一处跨海大桥的桥墩处, 邵麟突然往临海面的石子儿坡上一探脑袋, 眼底闪过一丝雀跃。他向夏熠勾勾手指:“过来。”
邵麟左右瞄了眼,趁着没人, 双手一撑栅栏,就跨了过去。而夏熠盯着不远处的警示牌,职业病当场就犯:“邵麟同志,你没看到这上面写着‘潮汐危险, 严禁跨栏’吗?下面还印着盐泉市公安局友情提醒呢。乖,不要明知故犯哈, 要不然就得把你拖回治安支队教育教育了。”
邵麟额前的刘海在海风中微动,只见他双手撑在铁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眼底闪着狡黠的笑意:“夏警官,那你是想回去教育我,还是下来听我讲小时候的故事?”
夏熠与哈崽闻言,耳朵尖尖竖起,同时麻溜地一翻,“哗啦”一声,踩着碎石子儿往下滑去,来到海边。邵麟仔细地控制好了遛狗绳的长度,免得哈崽意外落水,这才带着夏熠往桥墩下走去。
小哈第一次见海,好奇得要命。他吐着长长的舌头一路追着海浪,可等浪花回潮的时候,哈崽又像见鬼似的蹦回岸边,表情惊恐,嗷呜乱叫。可等海水退去,他眼珠子一转,再次蠢蠢欲动。他就这么追着海浪,一来一去之间,开心得像个傻子。
“涨潮时这里就全淹了,但现在是退潮,没事的。”邵麟解释道,“这是我小时候,放学以后最爱去的地方。”
夏熠环顾四周,只觉得景色也没什么特别:“为什么呀?”
“人少。”邵麟眨眨眼,“上学那会儿,这儿涨潮时好像淹死过几个学生,就没什么人来了。”
夏熠:“……”这阵子相处下来,对邵麟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他很“乖”。
邵麟熟门熟路地走到桥墩下,找了一块大石头就靠了上去。远远的海平面上,星幕低垂,桥上的探照灯、以及零星散布于海岸线上的码头灯火通明,以至于桥墩下光线不错。海风被桥墩挡去了不少,如果天气再暖和一点,窝进这个位置吹风很是惬意。
不远处,船只归航,鸣笛悠扬,依稀都是邵麟记忆里的样子。只是记忆里那个抱着书包的孩子终归还是长大了,学会了宽容,学会了理解,用温和的笑容取代幼稚的倔强,但他心中始终藏着同样的意难平。
“我喜欢来这里,是因为从这个方向走……”邵麟抬起手臂,遥遥往东方一指,轻轻说道,“从这里出了海湾,穿过一整个太平洋,到地球另外一边,才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因为这个桥墩下面——是整个盐泉市里,他当年所能接触到的、离家最近的地方。
夏熠的呼吸微微一滞。
海风呼啦啦地吹着,邵麟没拉到顶的冲锋衣领口轻微作响。他侧过头,有点忐忑地看了夏熠一眼:“你还想听吗?”
夜风里,夏熠低声答道:“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想听。”
邵麟无法言明那一瞬间自己心底的不安,那种把内心暴露在他人审视之下的不安。他觉得自己好像拿刀在身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终于露出了里面柔软的质地。足够的人生经历早已教会了邵麟:永远都不要将可以伤害到自己的信息,交给另外一个人。
可好像,那明明是一只足以扼死他的手,但邵麟却贪恋掌心的温度,心甘情愿把脖子送了上去。
他想,他能交付足够的信任——夏熠不会伤害他。
“好。”
邵麟缓缓启口:“我十一岁那年,我妈突然和我说,要与我一起回华国,与爸爸的远方亲戚住一段时间。”
那是他在心底藏了十七年,却从未与人讲过的心事。
“当时,她手里拿着几本身份证明,以及一封长长的信……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们走得很急,我都没来得及和爸爸说再见。上飞机的时候,我妈还坐我身边,给我喝了一杯橙汁,我就睡着了……可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飞了好几个小时,机舱是黑的,我妈不在身边。”
后来,一个同行的叔叔才告诉他,在自己睡着后,飞机起飞前,妈妈就离开了。万米高空之上,十一岁的孩子入坠冰窟。
十几小时的国际航班下落,邵海峰夫妇就在机场等他了,而从那之后,邵麟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来盐泉之后,邵麟的生活可谓是一落千丈。
也不是说寄养家庭不好,只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在以前的家里,邵麟妈妈做饭就和米其林大厨似的,色香味颜值全都在线,半年不重样,可在盐泉,他每天就只能吃张静静下班买的盒饭,本来就不胖的孩子直接瘦了一圈。以前上下学,爸爸有专门的司机开lio接送,可他现在被迫挤在又脏又臭的公交车里,没有人愿意保持礼貌的社交空间,令他浑身不适。
哪怕是极有阅历的成年人,也知“从奢入俭难”,更何况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邵麟小少爷表示自己无法接受。
所以,当邵海峰告诉他,自己父母在来华国的路上死于一场车祸,邵麟就连半个标点都不信,依然做着“再等等,没准爸妈就会来接他”的美梦。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爸妈没来,他在学校里的日子也很煎熬。
虽说邵麟从小双语教学,中文有基础,但在读写方面,到底差了国内同龄人好大一截。邵麟是插班生,成绩跟不上,每天顶着一张“全世界欠我八个亿”的脸,说中文还经常闹笑话,自然而然成了班里鄙视链底层,校园霸凌的新鲜对象。
不过,邵麟不说话,但不代表他是一个吃素的小哑巴。一次放学后,班里一个小团体堵着不让他回家,还嘲他是个“脑瘫儿”,小邵麟成功展示了“君子动手不动口”,“你骂我一句我定当涌‘拳’相报”,“能用一拳解决的问题,我一定要狠狠锤上五拳再踹你一脚老二”等校霸幼崽的优秀素养。
本来,邵麟就从小随父亲学习各路格斗,这会儿脾气不好,硬是以一人之力,把五个小朋友打进了医院,从此一战成名。
也是那一次出事后,邵麟无意间听到了邵海峰夫妇的谈话……晚上,他蹑手蹑脚地出门上厕所,却发现主卧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亮着灯,叔叔阿姨竟然在吵架。
张静静的嗓音很尖锐:“我是担心他小时候受的教育根本就不对劲,这么大了,怕是早定了性,改不了了!”
邵海峰的声音更平和些:“这事也不全怪麟儿,是他那些同学先挑的事,放学后堵人骂人,终归是不对的。”
“他同学是不对,但再不对,也只是小孩子动动嘴皮子的事。谁小时候没起哄,跟着叫过几声绰号啊?”张静静语气焦虑,“可咱们这个,怎么就直接见血了呢?那伤你没看见?是要把人往死里打啊!他还拿到刀了,直接往人脖子上比。他原来的爸妈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玩这么锋利的刀呢?这一刀下去,可能一条命都没了!”
“你是没在场,没看到当时他那个眼神,我现在想想都害怕……这和骂人起绰号,根本不是一个性质的。现在我们赔医疗费事小,可我担心这种小孩,保不准以后成杀人犯,要吃枪子儿的!”
邵海峰言语间素来护着邵麟,可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张静静发泄完了,缓了缓语气:“话说回来,你那什么远方亲戚啊?在这之前,我都没听你提过,想来也不是很亲的。你啊,就是老好人。一定要替人收拾这个麻烦吗,啊?”
邵海峰说这没得商量,这孩子他必须负责。
夫妻俩沉默片刻,邵海峰又是长叹一声:“也是麟儿平时不爱说话,中文跟不上,所以才被同学排挤。心理医生建议咱们把人送去全英文教学的国际学校。我也看了,离咱们家最近的,26路车过去四站就有一所,教学楼都是欧式建筑的那个,你知道不?”
“你说国育集团啊?那一学期学费就得好几万吧?”
邵海峰犹豫着:“这钱倒也不是没有,孩子上学,这几年特别重要。要是全英文教学,他应该能轻松点……”
“不行!”张静静尖声打断,“那钱是咱们省吃俭用给爸妈存着养老的,万一谁生个什么病,那钱就流水似的出去了。你要为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害爸妈没钱看病吗,啊?”
邵海峰一时语塞。
“真的,老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问题多。十一岁,太大了,马上又进入叛逆期,我是真的搞不定。咱们也算是认真尝试过了,没有对不起你家亲戚。”张静静又劝,“我看,要是他再这样子,还是送回福利机构,换个更合适的家庭吧?咱真要养孩子,不如去抱个刚出生的?从小带起,肯定不会这个样子。”
当时,邵麟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好久。
明明白天赢了打架,这会儿却像是被人当面狠狠打了一巴掌,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他颤抖的手握紧了又放松,最后把所有的情绪都一口咽了下去。
他转身回房,步子很急,但又完全没有声音。
那个晚上,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除了爸妈,谁都不会再惯着他。
他想回去?他要靠自己回去。
从那天开始,邵麟奇迹般地“正常”了。不打架了,也不乱飙英语骂人了,虽然中文依然生涩且带着点口音,但他开始主动沟通,主动学习。一整个暑假,邵麟都在恶补语文数学,练习册刷了一本又一本,再仗着他天生过目不忘的能力,进步神速。
再开学的时候,邵麟不仅追上了大部队,因为英语天生优势,一下子跻身“好学生”行列,也交到了新的朋友。
邵家父母自然是很高兴,以为孩子恢复了,把心里那道坎给跨过去了。可只有邵麟一个人知道,他心里不过一口气支着,经年的伤口不仅没有愈合,随着时间的拉扯,还长成了一个看不到底的隐形黑洞。
“有一次,我就坐在这里写作业,然后听着轮船嘟嘟的号角,还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我就在这里睡着了。”邵麟的嗓音温柔得就好像那轻盈掠过海岸线的风,“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有条船停在了这个港口,我父母就在那条船上。他们站在甲板上向我挥手,说要接我回家。我兴奋地跑了上去,然后,我就醒了。”
虽然隔了那么多年,可再提起这个,邵麟还是鼻子一酸,眼前蒙了一层水雾:“所以后来,我就很喜欢来这里了……却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们。”
夏熠越听越难过,只觉得胸腔里一阵酥麻酸胀,那情绪就像那浪花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心口,令人口干舌燥。又是一个浪头打来,扑到石滩上,“唰啦啦”一声撞成无数的白色泡沫。夏熠伸过手,将人一把搂进怀里,恨不得狠狠揉搓一番:“不说了不说了。”
夏熠的身体在冬天依然暖得像个小火炉,邵麟深深吸了一口气,海边的味道,混着这个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突然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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