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2/2)
想来也是,自己暗地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勾当,平日里不能与旁人好好倾吐炫耀一番,被人问起的时候,难免会格外有倾诉欲。骆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极为自豪般咧开唇角。
“不错。”
他说话时噙了笑:“当年我夜游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体验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鸾城之后,我便开始了修炼。”
他居然把这种事情称作“修炼”。
宁宁放弃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弃的神色。
“这世上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间蒸发,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骆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皱了眉:“我向来不亲自动手抓人,多是从黑市商贩那里买来——偏偏有个蠢货犯了错,抓来一个娘亲尚在的农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后,刑司院将几桩失踪案合并为一,鸾城开始了长时间的戒备。
“其实这没什么,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着也没太大意义,不如牺牲一下当作祭品,还能让自己显出几分作用。”
骆元明笑得理所当然:“而我乃鸾城城主,数年来功绩无数,用她们换我的修为,多划算呐。”
宁宁听得有些恶心,强忍着不适冷声追问:“宋纤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谁让她多管闲事?我本来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杀人,她却一天比一天得寸进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没过多久便暴毙死了。”
他说到这里终于感到了厌烦,粗略将不远处的两个少年人端详几眼,眸光阴鸷:“你们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门么?那他们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们来了,也别想走。”
——话音刚落,竟有白光从四面八方而来,迅捷如雷电,直攻二人面门!
白光蕴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闷的洞穴里,好似密密麻麻斜飞而来的雨丝。骆元明站立于其间岿然不动,嘴角笑意愈发明显。
剑修最擅越级杀人,若是天羡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敌。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唯有在这处井底的时候。
思来想去,最终提前在此设了埋伏,只待一网打尽。
白光密集如网,猛地一股脑袭来时,单凭剑气完全无法阻挡,更何况骆元明的修为在他们两人之上,要想破开就更加困难。
宁宁凝神蹙眉,拔剑勉强斩断其中几条,眼看白光越来越近,忽然见到跟前笼上一层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为盾,把剑气与魔气一并汇集在长剑上,用身体把进攻硬生生扛了下来。
如此强烈的冲击在体内无异于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与血脉,迫使他兀地皱了眉,吐出一口鲜血。
“裴寂!”
宁宁低呼出声,竟闻见一股无比浓郁的血腥味,等细细看去,才发现少年人白皙的脖颈之上裂开几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挡所有血色。
至于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经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侧过头,漆黑眼瞳里没有任何波澜起伏,沉沉向后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迹,一面安慰似的缓缓摇头。
他估计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能接下这一击那又如何!我的修为——”
骆元明还未说完,便见前方二人再度拔剑而起。
剑气划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气,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层层乌云,卷起回旋之风,杀意重重。
剑修。
骆元明心底暗骂一声,心中默念法诀,自手中现出三张灵符。
疾影符、地火符、蚀骨咒。
符修不似剑修,拿着一把剑就毫不顾忌地往前冲,比起纯粹的杀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间的配合与灵活运用,因而显得灵活诡谲许多。
将蚀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烧到皮肤,便会感到万蚁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来去无踪,更是叫人难以闪躲。
老实说,他没想到这两个金丹期弟子会如此难缠。
骆元明的修为提升全靠药物与炼魂堆砌,属于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为已至元婴中期,撞上两人联手,却也觉得有些吃力。
宁宁身形轻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疾影符对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挥剑一斩,一簇地火便没了踪迹;
至于裴寂简直不要命,明明已经身受重伤,进攻却凛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难想象这只双目猩红的疯狼会在不久之前,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为她一言不发地挡下所有进攻。
剑气昭昭,符法变幻,几番交手之下,双方皆是灵力大损。骆元明身旁灵符飞舞,骤然间一齐上涌时,从口中咳出一抹血来。
他之前在茶楼听书,也曾咳过血。
如同鸾城里那个流传已久的传说,要想得到,必须以某种珍贵之物作为交换。
炼魂之术会让人产生极为强烈的依赖性,修炼越久,对于炼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单独的一缕魂魄已经无法令他满足,要想停止身体的迅速衰弱,必须尽快集齐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将其一并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凑齐人数,摆开大阵的话,必然不会像今日这般狼狈。
这是骆元明拼尽全力的一击,宁宁难以抵抗,被灵气振出两丈之远。
三个人,面面相觑的三双眼睛,三条瘫倒在地的人形软体动物。
宁宁忍着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问了句:“你还好吗?”
他看上去实在很不好,但还是点了头。
“你们已经没辙了吧?”
骆元明勉强从地上撑起身子,从嗓子里发出干涩的笑:“我身上可还有不少灵符,要想解决二位轻而易举。”
——“是吗?”
回应他的,却不是两人之间的任何一个。
突如其来的女音里带了浅淡笑意,更多却是漫不经心的鄙夷。骆元明听见这道声线的瞬间骇然抬头,在明灭不定的火光里,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容。
是鸾娘。
“你——”
他一向胜券在握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愣神与茫然:“你不是应该在房中熟睡么?”
他问得认真,哪知对方垂眸冷笑一声,如同在看一只臭虫,说出的话字字诛心:“你以为,我露了这么多破绽,当真不会想到你已经察觉出猫腻了吗?”
骆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鸾娘语气淡淡,每个字都像千钧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诱眠、当着你的面让他们喝下九洲春归、之后再拐走郑薇绮……你不觉得,这些举动太过刻意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让他察觉她的不对劲,再故意……让他为了诱捕玄虚剑派,独自来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觉异样后会来到井中。”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眼尾勾出一丝媚人弧度,像月牙泉里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为的守株待兔,其实是我的瓮中捉鳖哦。”
这位终于出现了。
宁宁长长舒了一口气,抬眸与她对视一眼,想起被塞在郑薇绮手里的纸条。
那是鸾娘留给他们的信息。
〔骆有所察觉,候于其中。若能寻得所在,还请诸位切勿告知宗门长老,竭力与之一战,其后自有安排。〕
刚见到这张纸条时,宁宁心里有些疑惑。
知道了炼魂之地的所在,却不能告诉长老,还要他们跟骆元明打一架,听上去挺吃力不讨好。
可转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若是让长老知晓,定会将骆元明交由刑司院处置——
可鸾娘想要亲手杀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只要宁宁等人先行将骆元明的气力消耗大半,她就能干净利落地解决他。
“瓮中捉鳖——”
骆元明闻言脸色大变,挣扎着向前迈步,五官那叫一个支离破碎,跟拿橡皮泥贴上去似的:“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这贱人!我可是堂堂元婴修士,有种你就来啊!”
他说话时跨步往前冲,仿佛要将她撕个粉碎,然而万万没想到,右腿在迈开的瞬间立马停住,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足底幽光大作,犹如一条条坚固不催的锁链,将他一点点束缚其中。
骆元明目光恍惚,语气里终于多出了几丝颤抖和恐慌:“这是……锁灵阵?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会知晓这种邪术,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多灵力?”
锁灵阵。
以自身骨血为引,化作怨气深重的锁链,布阵者身心大损,中咒者则死无葬身之地。
最为突出的一大特点是,身为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邪术,锁灵阵能很大程度上无视修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强,所能发挥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个人的灵力和血液当然不够。”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这地底之下……可还有被困住的三十多个女孩。”
骆元明刹那间面如死灰。
鸾娘只是静静看着他,眼底除却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还悄然多了些别的什么情愫。
其实她是个很没有志向的人,与百花深处许许多多的姑娘一样,一点也不特别。
拼命赚钱,拼命卖笑,只想着能有朝一日从暖玉阁走出去——
可出去之后又能怎样?她不知道。
认识宋纤凝的那天,她们曾并肩立在花船之上,谈起关于鸾鸟的传说。
“明明可以在整个天地里自由地飞来飞去,却一心想要找到所谓的‘伴侣’,多傻啊。”
那时宋纤凝侧过脑袋与她对视,瞳孔里满是闪烁着跃动如星点的光:“如果我是鸾鸟,一定不会执着于无端的情与爱。我要飞出这座鸾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间,看看鸾城之外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我们哪能飞得出去呢?”
她那时刚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连说话也没太多力气:“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依傍的女子什么也干不了,任谁都可以欺负——男人多好啊,我们到底为什么会生作女孩?”
她出生于烟花之地,对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烂熟于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在泥潭里苦苦挣扎却一无所得,只能兜兜转转地依附于男人身边,一点尊严也不剩下。
她们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我倒不觉得哦。”
宋纤凝顶着一张病怏怏的脸,笑眯眯望着她:“虽受世道所限,但其实女孩也很好,丝毫不会逊于男人——我们可以比他们更强,更聪明,更懂得运筹帷幄,总有一天能胜过他们。”
她呆呆扭过头去。
“毕竟我们也能念书、习武和修道啊。我已经想好了,等某日修为有成,就从家中逃出去浪迹天涯。什么婚约什么世俗纲常,统统都不去理会。”
这实在不像个大小姐会讲出的话。
而宋纤凝说罢勾起嘴角,紧紧凝视着那个自甘堕落、庸俗无能、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她。
她们仅仅是第一次见面,宋纤凝却笑着问:“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呀?”
那是除了她们以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
就像没有谁会知晓,当今那位蛇蝎心肠、妖媚惑主的城主夫人,在她最为珍视的百宝盒里,拿开一层又一层金银珠宝,被小心翼翼藏在最下方的,只不过是一幅泛了黄的旧画。
画上两个穿着白衫的少年并肩坐在龙吟河边,河水滔滔而过,万物静谧如常。
而她在初次见到这幅画时,怔怔愣了许久。
昏暗的洞穴深处,倏然闪过一缕幽光。
光芒连缀成线,细细看去竟向前延展,变成了禁锢在骆元明双腿上的一条长丝。
而在幽光之后,是个缓步而来的女人。
被他囚禁于此,即将沦为祭品的女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丝线由血红逐渐趋于淡蓝,于黑暗中越来越盛,好似星火处处,点亮燎原之势。
“你、你们——”
骆元明骇然说不出话,不由得浑身战栗。
“很疑惑吗?”
鸾娘面色如常,声音亦是淡漠:“你以为我向你套来炼魂地的所在,当真是为了汲取灵力么?”
她说着忽然笑了:“宋纤凝教过我术法啊。”
宋纤凝。
骆元明从没想过,会在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一张本就灰白的脸愈发难看。
大多数人皆有灵根,只看灵力多少、天赋好坏。
她从一年前起就开始了布局,修习阵法、研习咒术、以及后来嫁入城主府后,教导这里的女孩们如何使用灵力,做出完美无缺的锁灵阵。
就像当年在龙吟河边,宋纤凝教导她时那样。
她们虽然修为远不及骆元明,如同不值一提的蝼蚁,可如今骆元明身受重伤、灵力大损,几乎没有了防御能力,数十只蝼蚁蚕食而上,却也能置他于死地。
宋纤凝说得没错。
她们可以比他更强,更聪明,更懂得运筹帷幄,总有一天能胜过他,然后亲手杀了他。
这个世界的女子命如浮萍,可即便如此,却也有许多不愿妥协之人。
身患重病的母亲为了失踪的女儿,拖着满身顽疾于烈日下长途跋涉,在整整两个时辰后奏鼓鸣冤。
一贫如洗的老妪竭尽所能收养坊间孤女,在体弱多病、忘却了一切的时候,也记得要为她们作出一幅幅拙劣的画。
还有这些即将被炼魂的女孩们。
一名名少女自黑暗中缓缓走出,指尖皆系有幽蓝色长线,一缕连着一缕,将骆元明紧缚于其中。
暗光照亮她们苍白瘦削的面庞,被划破的皮肤源源不断渗着血,由猩红液体变为幽然细丝。
骆元明终于几近崩溃,两股战战地大叫:“鸾娘,救我!”
身旁的红衣女人却悠悠睨他一眼,满带讽刺意味地笑笑:“你还不知道吧?哦,你也从没问过——其实我的本名不叫‘鸾娘’。”
她讨厌这个名字。
那晚下了花船后,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宋纤凝站在船沿上,目若繁星地笑着问她:“你的本名不是‘鸾’吧?”
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
“我——”
她怔怔与之对视,看着船一点点随着水波荡开,船上少女的脸庞越来越远,渐渐融入遥远夜色。
而她笨拙地嗡动嘴唇,时隔多年,念出那三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字。
“孟听舟——”
浓妆艳抹的年轻舞女迎着夜里的风,头一回无所顾忌地大声喊:“我叫孟听舟!”
宋纤凝背对着漫天星河与笙歌长灯,长发被河风扬起,在听见她的声音时轻轻笑起来:“我记住啦!”
她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姓,变成许许多多人中最不起眼的万分之一。
她庸俗、无知、自私自利,一点也不特别。
可直到遇见宋纤凝,却忽然变得与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是说,她终于成为了某个人眼里,最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不是鸾娘,也不是卖笑的无名舞女。
她叫孟听舟。
“你们这是在杀人!”
骆元明双目血红,疯狂叫嚣:“你们没有证据,一群疯女人!”
“倒也不是没有证据啦。”
宁宁轻咳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某个小小的物件,轻轻一按,便有模糊的影像投映在半空。
画面里衣冠楚楚的男人笑容得意,一字一顿地念:“而我乃鸾城城主,数年来功绩无数,用她们换我的修为,多划算呐。”
“多划算呐。”
“呐。”
“去暖玉阁的时候,那些姑娘为了拜托我们救出朋友,特意把视灵送给我了。”
宁宁说着一扭头,对人群中喊道:“魏灵鸢姑娘,多谢啦!”
有个女孩轻快应了声:“嗳!”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
眼看绳索越来越多、越来越紧,已经缓缓渗进血肉,骆元明连说话也带了哭腔:“我爱你啊!我把什么都给你了,连带着这个山洞里所有的秘密——你怎么忍心!你难道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吗?”
“你在说笑吧。”
孟听舟低笑一声,望向他的目光里尽是嫌恶:“人怎么会爱上牲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