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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地主的眼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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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被市里一个领导的小舅子十年前用每亩四百元的价格买走了。原说是要建什么电子工厂但一直荒着现在野草都长得半人高了里边有很多野兔子还有狐狸。”

“你要那八百亩地干什么”

“种庄稼啊闲着多可惜”他说“叔你跟县里领导说一声你的话他们肯定听。我接手那片地一年种两季春天小麦秋天玉米每年最少可以生产一百六十万斤粮食。”

不时有云雀被收割机惊起它们冲上云天在空中鸣啭。

收割机拐了一个弯迎着阳光前行他摘下墨镜递给我说“叔戴上墨镜。”

我说“你自己戴你在工作。”

“没事我习惯了。”

“你对自己的将来对这个社会对农村有什么想法”我问。

“叔你是不是想把我写进小说里去”他笑着说“俺爹说让我跟你少说话说万一被你写进小说里可就倒了霉了。”

“别听你爹瞎说”我说“即便我把你写到小说里你也未必会倒霉也许还会走运呢。”

“俺爹说你当年把俺爷爷写进了作文结果让他天天挨批挨斗差点把命搭上。”

“这是个历史的误会。”我说“如果我早知道能惹出那么多事来打死我也不会写那篇作文。”

“我很想学学那篇作文呢”他说“我上小学时作文挺好。老师们号召我们向你学习。”

“你们老师是在误导你们”我说“你看你现在多豪迈将来你把村里的土地都集中起来你就成了农场主了

“什么农场主”他说“我好捣弄机器喜欢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俺爷爷就爱土地这大概也是遗传吧。”他又说“俺娘也经常说你光着脊梁拾棉花的事儿说你特别抗冻别人穿着夹袄都打哆嗦可你却光着脊梁唱歌。”

“我为什么光着脊梁拾棉花那是为了节约衣裳”我说“我为什么唱歌那是冻的唱歌可以御寒。”

我十六岁时村子里的长舌妇就造谣说我跟孙来雨的娘于红霞有不正当关系。这样的谣言是可以杀人的。刚开始我只是感到那些老娘们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头鬼鬼祟祟、闪闪烁烁后来我听说了她们的谣言只感到血液嗡的一声都集中到脑袋上去了。说实话我连死的念头都有了。幸亏我母亲在确认我清白之后劝我说不要怕干屎抹不到人身上。这才使我渡过了这一劫。

这样的谣言之所以能造到我头上是因为那一年我承包了一个份额的采摘棉花的任务。本来采摘棉花是妇女的事但那年我们生产队种棉花特别多棉花的长势又特别好队长就让我这样的不满十八周岁的半劳力每人也承包了一个份额的棉花。

从中秋节后第一茬棉花开放一直到初冬霜雪遍地几乎每天都在棉花地里弯着腰采摘。为了提高效率节约时间早晨下地时就带一个玉米面饼子一块咸菜中午饭都不回家吃。面对着白茫茫的棉花我真是发愁。一个人一整天弯着腰重复着最单调的劳动我感到绝望而痛苦。我承包的份额与于红霞紧挨着。她采摘棉花时左右开弓速度很快。我只会用一只手采摘。她嘲笑我“青年这是老娘们干的活儿你来干什么真是胡屈闹”她的话让我脸上发烧她嘻嘻笑着说“哟还脸红了”

于红霞的儿子孙来雨那时还不满周岁刚开始时每天上午十点多钟和下午三点多钟她的婆婆会抱着孩子来喂奶后来听说孙敬贤把于红霞两口子给撵了出来他们只好借住在生产队的场院屋子里她婆婆也不给她看孩子了。从此于红霞来摘棉花时就只好背着孩子。这一下她摘棉花的速度慢多了。我看她可怜有时候就帮她一些忙。有一天她坐在棉花包上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哭。我心里很难过就劝她“嫂子别哭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她哭着说“兄弟我真是命苦竟然嫁给这样一户人家。我娘家是贫农俺爹还是老党员。我真是鲜花栽到猪圈里……”我多少知道一点儿她与孙敬贤的大儿子孙双库的恋爱史。孙双库盲流到长白山林场当伐木工于红霞的姐夫也是这个林场的工人。于红霞到她姐姐家去探亲认识了孙双库。孙双库一表人才能说会道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当然问起家庭出身时孙双库撒了谎说自家是雇农。后来林场清理外来人口就把孙双库连同于红霞给清理回来了。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嫁给了地主的儿子于红霞又哭又闹但最后也只好认了。

孙红霞问我“兄弟听说你写过一篇《地主的眼神》怎么写的你能不能背给我听听”我说“那还是上三年级的时候记不清了。”她说“自己写的文章一百年也忘不了快背。”

于是我就大概地把这篇文章背了一遍。她感慨地说“你写得太好了。孙敬贤这个恶霸地主眼珠子闪着绿光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而是狼的眼睛你知道他为什么把我们撵出来吗这个老畜生竟然打我的主意。我的奶水多孩子吃不完他竟然让我把奶水挤给他喝说能治好他的胃病。你说世界上有这样的公公吗他还是个人吗恶霸地主刘文彩才喝人奶呢他竟然也想喝刘文彩喝的是奶妈的奶他竟然要喝儿媳妇的奶喝我的奶白日做梦我的尿也不给他喝……”

自从于红霞把家里的事说给我之后我感到与她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她喂孩子吃奶时根本不避讳我这在农村也是很正常的事。我在小说《白狗秋千架》里就引用过农村的俗语“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这意思不用解释大家都懂。她对我说过好几次“我这人也真是奇了怪了吃的是地瓜萝卜但奶水足得哎我上辈子一定是头奶牛……”后来她跟我商量“兄弟你看我后边背着个孩子前边还要干活真是不方便你呢天生也不是个干这活的材料咱俩能不能合作一下你帮我抱着孩子我腾出双手摘棉花我连你那份也摘了你看怎么样”我犹豫着她又说“好兄弟唉求求你了你帮嫂子这个忙等嫂子回娘家时把俺妹妹说给你……”就这样我抱着于红霞的孩子于红霞帮我拾棉花。就这样关于我跟于红霞关系不正常的谣言产生了。

葬礼队伍的最前面是四个手里端着银枪的开路先锋。他们身上都穿着部队淘汰下来的军装腰里扎着皮带脚上穿着皮靴。在他们后边又有八个保安也都是制服整齐手提着棍棒训练有素的样子。再往后是十二个礼兵——当然也是山寨的——抬着一具红色的棺材。棺材里只盛着一个骨灰盒骨灰盒里盛着孙敬贤的骨灰。因为棺材不重所以礼兵们都走得很潇洒。再往后是抬着纸扎的轿车、电视、洗衣机、空调机等家用电器的人们。再往后是山寨的军乐队也是乐器闪光服装灿烂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儿。再往后就是孙敬贤的后代和亲戚朋友们。我从这支队伍里认出了孙双库和孙双亮。这哥俩虽然披麻戴孝但脸上非但没有痛苦的表情反而有些洋洋得意。我早就听父亲说过孙双库扬言要给他爹办一个高密东北乡最豪华的葬礼要用这种方式狠狠地打那些当年曾经欺负过他父亲的人的脸。送葬的队伍里没有于红霞这让我感到了稍稍的安慰。我知道很多地主不是坏人但我也知道这个孙敬贤的确不是一个好人。这其实跟他的地主身份没有关系。

在雄壮的军乐声中老地主孙敬贤的葬礼仪仗缓慢向前退回去几十年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村子里的人都出来观看。因为年轻人多数不在村里所以看客们基本上都是老人其中就有那位揍过孙敬贤的贫协主任。他张着嘴嘴里已经没有牙流着哈喇子脸上挂着傻傻的笑。老人们看着这个地主的耀武扬威的葬礼心里怎么想其实没人去关心这件事的政治意味大家只是感到很热闹很荒诞很好玩。而不惜重金为他爹出大殡的孙双库也感到了扬眉吐气的幸福。但孙来雨认为自己的父亲很糊涂花这么多钱办一场类似戏说历史的葬礼就像对着仇人的坟墓挥舞拳头一样其实毫无意义。他对我说

“叔我爹与我爷爷一样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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