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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等待摩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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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彼得是我们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基督教徒他孙子柳卫东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俩不但同班而且同桌虽然也打过几次架但总体上关系还不错。

柳卫东原名柳摩西“文革”初起时改成了现名。当时他不但自己改了名还建议他爷爷改名为柳爱东。他的建议换来了他爷爷两个大耳刮子。学校里的红卫兵头头也反对因为他爷爷是批斗的对象批斗假洋鬼子柳彼得感觉上很对路但如果批斗一个名叫柳爱东的人就觉得不对劲儿。

批斗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卖力。他带头喊口号“打倒洋奴柳彼得打倒帝国主义走狗柳彼得”他还跳上土台子扇柳彼得的耳光揪柳彼得的头发往柳彼得脸上吐唾沫。柳卫东扇柳彼得耳光时柳彼得并没有遵循上帝的教导把另一边腮帮子送上去而是张嘴咬断了他一根手指。柳彼得为此差点被红卫兵揍死柳卫东也因此赢得了信任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

1975年我当兵离开家乡临行之前见过柳卫东一面。他很羡慕我因为对当时的农村青年来说当兵是一条光明的出路。他也报过名但最终还是因为他爷爷柳彼得的基督教徒身份受了牵连。我记得他当时悲愤地说“我这辈子就毁在柳彼得这个老王八蛋手里了。”我很虚伪地劝他说了一些诸如“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也可以大有作为”之类的话。他苦笑着说“是啊是够广阔的出了村就是白茫茫的盐碱地一眼望不到边儿。”

我到部队不久柳卫东就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马上要跟马德宝的闺女马秀美结婚希望我能送他一顶军帽结婚时戴上神气一下。我回信告诉他新兵只有一顶军帽确实不能送他。他没回信从此我们就没联系了。

得到他将与马秀美结婚的消息时我感到很意外。因为马秀美比柳卫东大五岁马秀美的爷爷的妹妹是柳卫东的父亲的爷爷的弟弟的妻子论辈分柳卫东该叫她姑姑。所以这场恋爱多多少少还有点儿乱伦的意思。早就听说马秀美跟一个东北的林业工人订了婚。她竟然解除婚约嫁给柳卫东这背后的故事令我浮想联翩。

我当兵第二年得到了一次出差顺路回家探亲的机会。不用专门打听柳卫东和马秀美的恋爱故事扑面灌耳而来。大家都说柳卫东其貌不扬家境也一般但他勾引女人确有高招。详细问下去也没有精彩情节但事实就是本来已经连去东北与那林业工人结婚的车票都买好了的马秀美突然反悔了任那保媒的于大嘴威胁利诱任她的父母寻死觅活她是铁了心不回头。那林业工人见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恼怒至极便开列了详细的账单向马家索赔连某年某月某日为马秀美买过一根冰棍的钱都算上。这一算让马家几乎倾家荡产。马秀美的三个哥都是出了名的混账角色。老大娶了媳妇还稍微安分一点儿。老二老三两个光棍子本来就是提着拳头找架打的主儿这下可算逮着个理直气壮的打人机会。他们把柳卫东弄到村东老墓田里拳打脚踢逼他与妹妹断绝关系。柳卫东宁死不屈表现得很像条汉子。据说二马毒打柳卫东时村里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刚开始人们都认为柳卫东该打不少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二马俨然成了正义的化身、为民除害的英雄。但看到柳卫东被打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时人们的同情心被激发出来。有人谴责二马下手太狠有人说柳卫东谈恋爱不犯法但打死人要偿命。尤其是当马秀美大哭着跑来将奄奄一息的柳卫东抱在怀里时许多眼窝浅的人竟然流下了同情抑或是感动的泪水。

我本来是想去柳卫东家看看的但父亲劝我不要去。父亲说柳卫东结婚后就被他父母撵了出来两口子在村头搭了个棚子暂住日子过得很凄惨。我回部队那天在村后公路边等公共汽车的时候遇到了他们夫妇。

两年没见柳卫东头上竟然有了很多白发。他的左腿瘸了背也驼了嘴里还缺了两颗门牙。他穿一件掉光纽扣的破褂子腰上捆着一根红色的胶皮电线。马秀美原本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不像样子。她已经怀了孕看样子快生了。她穿着一件油渍麻花的男式夹克衫肚子挺着脸上有一道道的灰和一片片蝴蝶斑眼角夹着睦目光悲凉头发蓬乱身上散发着烂菜叶子的气味。看样子为了这场恋爱两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等我再次回家探亲时已是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了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的生活也有了巨大的改善。这时候柳卫东已经成了我们东北乡的首富成了一位据说经常与县里领导在一起喝酒的头面人物。

王超是村里开小卖部的消息灵通人士我听说过的有关柳卫东夫妇的传闻多半都出自他。

我去小卖部打酱油时他告诉我柳总昨天去深圳了我感到他把柳卫东称为“柳总”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猜猜看柳总如何去深圳坐飞机八十年代初农民坐飞机还是一件新鲜事儿。柳总坐飞机可不是第一次了听说过些天柳总还要去日本呢也是坐飞机去。

我去小卖部买烟时他对我说别看你是小军官但你抽这种烂烟柳总连看都不看柳总抽英国的“555”美国的“良友”。柳总抽烟那派头不亚于电影明星——王超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粉笔模仿着柳总抽烟的姿势。

我去小卖部买酒时主动问他柳总肯定不会喝这种烂酒柳总喝什么酒呢他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神秘地对我说听说柳总要跟他老婆离婚呢我说这不可能吧他们可是真正的自由恋爱真正的患难夫妻啊他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柳总现在身份变了马秀美带不出门去嘛

我去乡政府东边那条街上的理发铺里理发时遇到了柳卫东。我进去时理发的姑娘正在给他吹头。只有一张椅子理发姑娘让我坐在墙边的凳子上等候。我看到镜子里柳卫东容光焕发的脸。他的头发乌黑茂盛。我进去时他大概睡着了等我坐下时他才睁开眼。我说

“柳总”

他猛地站起来接着又坐下大声说

你这家伙”

“柳总”

“呸”他说“骂我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吧回来也不来看我。”

“你是大忙人一会儿深圳一会儿海南的”我说“我到哪去找你”

“少找借口”他说“我如果欠你一万元躲到耗子窝里你也能找到我。说说吧回来干什么噢对听说弟妹生孩子啦你是回来伺候月子的吧请了多少日子假”

“是。”我说“一个月。”

“官差不自由。”

“我索性转业回来跟你干吧。”

“讽刺我吧”他说“你是军官现在是排长过两年是连长再过些年是营长、团长、师长一级一级升上去荣华富贵一辈子。我算什么倒腾点物资赚点小钱现在高兴说你是企业家过几天一翻脸就是投机倒把分子。”

“应该不会再折腾了”我说“你就放开手脚干吧。”

“但愿如此。”

理发姑娘放下电吹风搬起一面镜子照着他的后脑勺问“满意吗柳总”

他抬起手轻轻按按蓬松的头发说“还行吧。”

“满头秀发。”我说。

“又骂我”他说“染的嘛在外边混不拾掇得体面点儿还真不行。没听人说过我一出村头就满口普通话

“这个没听说”我笑着道“但听说你要跟嫂子离婚。”

“谁说的”他站起来抖抖衣襟说“一定是王超那张臭嘴胡咧咧这小子望风捕影他的小卖部就是一个谣言发表中心。”

“不是他说的。”我说“你千万别去找他

“其实”他说“背后糟蹋我的也不是王超一个。你只要混得比他们好一点儿他们就巴不得你倒霉。红眼病嘛老子是赚了钱但老子也没捆着你们的手不让你们赚啊”

“也不光他们这样”我说“天下人皆如此吧。”

“就是可以理解所以随他们说什么不嫌累他们就说去吧老子就这样越说坏话我干劲越大”他指了指供销社门前空场上那一堆绿油油的竹竿说“那就是我刚从江西弄来的正宗的井冈翠竹盖房子当檩一百年不烂这批货出了手”他举起左手食指对我晃了晃我马上想到了他那根被咬掉的右手食指。

“一千”我问。

他没回答我从衣兜里摸出厚厚一沓钱抽出一张放在镜子前对理发姑娘说“甭找了连他的。”

“这怎么能行”我说。

“你跟我客气什么”他说“改天我请你吃饭。”

他的门牙补上了银光闪闪看着提神。

两天之后有一个小丫头出现在我家院子里。

“你找谁呀小姑娘”我洗着尿布问。

“是柳卫东的大女儿叫柳眉。”我老婆把脸贴到窗棂上说“柳眉来啊婶婶问你话。”

“俺爸爸让你快去。”柳眉不理睬我老婆大眼睛盯着我说。

“好吧你先回去吧叔叔待会儿就去。”

“俺爸爸说让我领你去。”她执拗地说。她的眼睛像马秀美嘴巴像柳卫东。

我跟随着柳眉翻过河堤到了柳卫东家的新居。这是五间新盖的大瓦房东西两厢圈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黑漆大铁门上用红漆写着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进门是一道用瓷砖镶了边的影壁影壁正中是一个斗大的红“福”。院子里拴着一只狼狗对着我凶猛地叫唤。

马秀美迎出来手上沾着面粉喜笑颜开地说“快来快来贵客登门卫东这几天老念叨你呢”

我看着她挺出来的肚子问“什么时候生”

她忧心忡忡地说“主保佑这一次但愿是个带把儿的。”

我看着他们家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基督像知道她已经成了信徒。

“快来你这家伙”柳卫东叼着烟卷从里屋出来说“咱俩先喝几杯待会儿公社孙书记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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