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反击:春秋笔法(1/2)
六月二十日,“邸报十篇”发出。
六月二十一日,邸报文化副刊停刊。
六月二十二日。
嵇清持起了个大早,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乘坐马车前往京州府衙门口。
府衙门口的榜房,每天早上都会张贴出新一期的邸报,嵇清持连着看了两天,这是第三天,他还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久违的青春躁动在他古井般的内心又泛起了新的波澜。
这,大概就是报仇雪恨的快乐吧!
没错,这半年来,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竟然被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压着打,在他的老本行——图书出版行业,半年来他们书坊出的书,竟然在销售额上被凌霄书坊全面碾压,无论是举业书,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什么插图本绣像本,反正就没有哪一仗是胜出的。
不仅如此,连他的亲兵白老板都叛变了组织,转而投向凌霄书坊的怀抱,世上还有什么纽带能比亲情纽带更强吗?没有了,但是他眼见着这些绝不可能背叛他的人,一个个走向了他的敌对阵营……
可恨啊!
对于睚眦必报的嵇清持来说,复仇就是生活的源动力,做局设槛,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看着他们十分恼火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是嵇清持不足为外人道的恶趣味之一。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自己被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了,以至于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沉浸在那种痛苦焦灼的感觉之中,甚至还将自己的身体给气垮了。
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得。
他忘记了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搞什么联合书铺排挤凌霄书坊,动用内阁关系举报凌霄书坊,这都是杀鸡用牛刀,没用好反而砍了自己的手。
从一开始,他就应该用舆论战!
他手上最多的资源是什么,鹰犬文人!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口诛笔伐!这种根本让人捉不到把柄的战斗方式,最适合对付凌霄书坊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野鸡组织。
嵇清持越想越得意,甚至哼起了小曲,哼到一半,马车一摇,停下来,府衙门口到了。
嵇清持掀起车帘,往地下走去,这时,车夫却破天荒地跟他说了一句闲话:
“老爷,您哼的这个曲子,莫不是最近戏楼里很火的《银五娘争风》?”
车夫黝黑的脸上露出劳动人民憨厚朴实的笑容,似乎因为高高在上的老爷无意识地哼起了他也很喜欢的一折戏里的曲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无形之中拉近了。
嵇清持的脸却一下子黑了,上唇皱起来,宛如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恶狠狠地叨了一下试图亲近他的人:“你听错了!我怎么可能听那种淫词艳曲!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吧!”
车夫的笑容瘪了下去,他垂下了脑袋,连连认错。
嵇清持气哼哼地下了车,心道今天这是晦气,他也就是随便一哼,谁知道是什么曲子!几个调子而已,就能听出一折戏?真是荒谬!
来到府衙榜房前,嵇清持站住脚,今天这里也聚集了不少看邸报的人。
以前,邸报的文化副刊还没有创办之前,榜房一整天都无人问津,有时候小吏忘了换邸报,也没人发现。
现在却不同了,《金樽雪》连载期间,每天都有一大帮闲人围在这里,就是为了看那巴掌大的一小块更新,礼部的小吏每天早晨带着新出的邸报来到榜房前张贴,都会被大家挤得死去活来,为了按时张贴邸报,衙门不得不派出差役来维持秩序,情况才有所好转。
《金樽雪》连载完之后,又开始连载它的衍生作品,什么老鸨子厉鬼作祟,双彩袖不堪其扰,兰之洛请来茅山道士和老鸨子大战三百回合之类的内容,倒是也有不少人看得津津有味。
就在前日,邸报文化副刊登出十篇批判文章,令榜房前的围观群众大为震惊。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文化副刊停刊,群众彻底没得看,大家开始慌了。
作壁上观的嵇清持看着他们这样慌张,心情非常愉悦,直接点说就是幸灾乐祸。
今天,榜房前也是叽叽喳喳,议论一片,群众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想来,文化副刊还是没有恢复。
也是,邸报的阅读量毕竟没有礼部官员的前途重要,如果他们继续一意孤行下去,就会让自己的仕途沾染上污点!“邸报十篇”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在传达政令的官办报纸上刊登这种东西,无疑是一种紫夺朱色的乱政行为,是主流文坛对低级趣味的一种妥协,谁再做这种事,谁就是和祖宗礼法作对,谁就是千古罪人!
嵇清持吃了定心丸,准备去翰林院办公,忽然听见几声不太和谐的骂声传来:
“呸,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文章!也敢登出来丢人现眼!”
“就是!邸报好歹也是礼部官办的报纸,怎么找了这么一帮棺材板钉不住的老僵尸出来摇笔杆!”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服饰品秩应该恢复祖宗之法,只有官员才能穿绫罗绸缎,普通百姓只能穿麻布素服!”
榜房前一片骂声不绝,似乎在讨论前日的文章内容,但是又有所不同。
前日,“邸报十篇”登出来时,大家的反应是惊讶,惊讶之余,又有点迷惑,聚拢在榜房下,议论的话题大多是:为什么邸报要登出这十篇批判文章?这是不是说明了朝廷对于《金樽雪》甚至是通俗小说文类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是不是礼部内部权力斗争的结果,否则为什么会这样突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在邸报上看到小说连载?朝廷对于文化风气的管理是否会收紧?
总体而言,前日里大家看到邸报之后的反应还是比较温和的,能感觉到他们更关心的是朝廷的态度如何,以后还会不会有小说看,比起群情激愤,大家还是慌张、紧张、甚至自残形秽……这种内敛自省的负面情绪居多。
为什么内敛自省,其实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这十篇批判文章,确实写出了这些读书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虽然认为《金樽雪》很好看,有一定艺术价值,但是从根本上来说,《金樽雪》写得再好,也是小说,小道之言,讲些情情爱爱,不登大雅之堂。
至于十篇批判文章批判的对象《绣像本第一奇书》,这些读《金樽雪》的读书人并不是都看过,他们猜测大约是和《金樽雪》差不多的类型,这些批评文章里的批判点,本质上是通俗小说的通病,所以就算他们没看过《绣像本第一奇书》,也大概能猜到那些内容在“正经人”眼里是多么不堪。
顿时,因为趣味而聚集在一起的读者们,突然被道学的大棒迎头痛击,一时间,深刻在他们心底的那些传统观念,又沉渣泛起,遮蔽了心底自然流淌出来的兴趣,他们开始怀疑自我,将时间花在这类小说上到底对不对,每天早上兴冲冲来追连载,是不是一种代表着世风日下的放纵行为。
不得不说,嵇清持手下的鹰犬文人还是很厉害的,非常善于化文字为刀枪剑戟,一下下正中读书人的软肋。
嵇清持确实也对“邸报十篇”的效果十分满意,因此,他才会三番两次地来到榜房,想看看这些读书人们后续的反应——要知道,以前《金樽雪》连载时,榜房是他最讨厌的地方,每次上翰林院处理公务,他都会小心绕开榜房,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然而今天,他又来了,带着期待,却见到了预期之外的一幕。
明明前天都被他的批判文章给震慑住了、开始自我反省的读书人们,今天突然进入了激动外放的愤怒状态。
“这篇文章说得更荒谬!‘我邻居家的女儿就因为看了这本书,学坏了,非说女人就是要自己有钱才能幸福,不能指望男人’‘本想哄着女儿嫁给卖炊饼的老实男,虽然老实男长得黑又矮,可是他愿意出二十两银子的彩礼,女儿却说谁看上的谁去嫁,彩礼钱她可以代收,大家评评理,这是人话吗?’‘不孝女!’”一个青年书生照着邸报上的文字读出声来。
顿时,旁边响起一片喝彩:
“这姑娘挺明事理的啊!”
“哪家的姑娘这么聪明,可惜摊上这么个贪财的糊涂爹,唉,真是歹竹出好笋。”
“那部《绣像本第一奇书》不是一部秽书么?怎么秽书还有这种教人明理作用?倒是有趣,回去路过书铺,我就买一本!”
嵇清持凑上去,越听越是疑惑,那十篇批判文章,他都亲自看过一遍,并没有这些人口中说的这些内容啊?他们到底在读什么?
不对,今天的邸报文化副刊,又复刊了!
嵇清持定睛一看,发现榜房上张贴着的邸报又长出来一截,众人围在那长出来的一截下面议论不休,分明就是文化副刊新出了一版内容!
好啊,凌霄书坊,你们反应倒是快,就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个草台班子,能找到什么刀笔好手,跟我们训练有素的鹰犬对阵!
嵇清持轻咳一声,低声道:“麻烦让一让,我是翰林院编修、清流书坊坊主嵇清持,我要到前面去看看今天的邸报。”
众人正在激愤上头之际,都恨不得把邸报抢过来仔细阅读一遍,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先来后到,他们急着看也得遵循秩序,这都跟这儿围了半天了,还得仰仗着里面的义士读出声来,借光听一听。
这时候,突然有个新来的要往前挤,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
“别挤了,我还是武英殿大学士、国子监刻坊坊主呢,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队!”
“啧,什么素质,想看不早来,扯什么出身高贵!这京州城,天子脚下,一块牌匾砸下来,五个里有四个朝中有人,什么翰林院编修,一个闲职罢了!”
嵇清持:“……”
这帮刁民!
嵇清持挤不进去,只好站在外面,听那位榜下的青年书生继续朗读。
“还有这一篇,就更新鲜了,‘试论四民:士农工商’,哟,还是按照八股体例写的,真是厉害,万物皆可八股文。咱们看看写的是什么。”那青年书生大声读了出来。这篇文字满是之乎者也,各种引经据典,读起来十分佶屈聱牙,幸而那名青年书生每讲一句,都会拆开来解析一遍,如同自带释义的文选,听众听着倒也明白晓畅。
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很是宏大,从源头讲士农工商的历史源流,从管子的“四民基石”说,再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到国初的“商贾归贱籍”,梳理了一番,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不可以变更,否则就会造成国家的动乱,而“某些小说”之中描绘了商人家庭奢侈享乐的生活,使清清白白的良民百姓们羡慕商贾之家,破坏了淳朴的社会风气,年轻人容易被这种逐利的社会风气影响,将来就会放弃寒窗苦读,去选择一条看起来光鲜的商贾之路,这就是在害人前程。
嵇清持一开始还在怀疑,是不是凌霄书坊发文章回应他前日里精心策划的“邸报十篇”,这会儿听到这篇文章,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写的很好,文从字顺,论据充分,竟比他手下的那些鹰犬文人还要厉害,不知道是哪个才子写的,如果能笼络到自己手下,想必是如虎添翼。
只是,嵇清持听着顺耳,在其他人那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呸,现实如此,还不让人写进小说里么!”
“难道小说里不让写了,现实中就不发生了吗?”
“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商贾之家多么富庶,还用得着一个小说来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平时不是生活在这个京州城里吗?运河码头上的商船,九座城门出入的车马,随便看一看就知道商人过得多滋润了,难道小说里不写,我们就看不见了吗?”
这个社会正在发生变化,人们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不说好,或是不好,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这时候,道学的大棒打下来,否定描述这种变化的文字,却对现实中实际的变化装聋作哑,能不引起人的逆反心理么?大家又不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
大家越说越气,群情激愤之际,开始意动,准备大破其财,凑也要凑齐十两银子,去买那本假道学的照妖镜——《绣像本第一奇书》!
“等等,”嵇清持实在站不住了,他必须说点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么?”
众人回转头来,都瞪着嵇清持,为什么嵇清持一开口,他们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白莲味儿,对了,前日里邸报上的十篇文章里,也有一篇文章是这种口吻,当时还没品出什么,现在听到真的有人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出自《神童诗》,前两句,大家可知道是什么吗?”嵇清持稍稍摇晃了一下脑袋,吟诵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千古之事,是用来载道的,不是用来写实的,为什么现实中发生了,文章里就要有?这完全是没道理的事,文章,文字成章,但凡是成篇的文字,就应该以教人向善为己任,而不是现实中有什么腌臜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描写进来。”
嵇清持每次讲学,都站在清流书院高高的讲坛之上,享受着芸芸学子的瞩目,他已经习惯了被目光包围,习惯了在说完大道理之后接受众人钦慕的仰视。他甚至会在一段话说完之后,进行漫长的停顿,用这些沉默的时间来观察听众,等待鼓掌声热烈地响起。
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
嵇清持抬眼看向榜房前的读书人,却发现这些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假道学吧?”一个人先说。
“就他说的那些,写成小说,还能看吗?”另一个人问道。
“文章关小说屁事,搞你的八股文还不够吗,还要搞小说!”一个红面膛看起来脾气就很爆的京州大爷忍不住爆粗口。
“你们不能这样说,”嵇清持有点恼火,但是一想,这些都是愚民,愚民,什么都不懂,需要教化的那种,“小说也是文章的一种,虽然是小道,但是也不能胡说八道,你们知道这本《绣像本第一奇书》里都写了点什么吗?一个商人是怎么通过行贿上位的!”
“而且,《绣像本第一奇书》将这个行贿的过程描写的非常详实,很难不怀疑作者可能有相关的犯罪经验,作者虽然在写大聿的官僚体系,可是他对于俸禄紧张的刻画,分明就是本朝之事,正因为俸禄与品秩不匹配,官商勾结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商人提供钱财,轻易就能从官员手里换到权力……”
嵇清持说着说着,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他的声音低下去,话头停住,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他,似乎对这些犯罪内容很感兴趣,嵇清持顿时火气上来:“你们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不该斥责这本书里描写了这般贿赂乱政的行为吗?”
“斥责有用吗?”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却是方才那名在榜下读文章的青年书生,分开众人,走到嵇清持面前,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方才我听见您说,您是什么官?”
旁边有人提醒道:“他说他是翰林院编修!”
“翰林院编修大人,”青年书生双手抱拳,向嵇清持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双目灼灼,直视嵇清持,朗声说道,“我没看过那本《绣像本第一奇书》,所知仅限于您刚才说的内容,若是有什么不对,请您提点。”
接着,他说道:“您说,作者写的是前朝事,暗示的却是本朝的问题,我觉得,如果这部小说真的做到了这一点,我一定要去买一本!就像您说的,小说,是小道之言,可是,它却是世态民情的一种体现,背街小巷,私语之时,方才敢说光天化日之下不敢说、说不到的问题!您身为翰林院编修,吃朝廷俸禄,给朝廷办事,您明知道俸禄和品秩不匹配,会造成很多问题,可是您往上提了吗?您试图改变过现状吗?看样子,您只是站在这里,对提出这些问题的作者指指点点,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您可真厉害!”
“你、你这无知小儿,口出狂言!”嵇清持给别人扣帽子扣得多了,看惯了别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头一次被别人扣帽子,一时间心头火起,竟找不到反驳之词。
“我怎么无知了?啊,我是无知,毕竟您在朝中办事,您知道的多,可是,您知道了又怎么样呢,您不是照样当做不知道么,您不仅自己当做不知道,还要别人当做不知道,还要站出来说话的人,闭上嘴巴!您怎么这么霸道呢,嗯?让朝廷里存在的问题揭露出来,怎么碍着您的事儿了么?碍着您贪污受贿,碍着您沆瀣一气,碍着您在说不得的权术游戏里如鱼得水?”
“你、你——”嵇清持差点给气晕过去,指着那青年书生的手指不断发抖。
“好,说得好!”围观众人却丝毫不留情面,翰林院编修又怎样,在书斋里你是老大,在外面街上谁说出老百姓的心声谁就是老大!
“您肯定觉得冤枉,您都是一片好心,为什么我们这些刁民就不能理解您呢,可是——”青年书生话锋一转,沉下面色来,“我方才没听清楚您是个什么官儿,却听清楚了,您就是举报《绣像本第一奇书》的清流书坊坊主吧!学生之前还不明白,您一个开举业书坊的,干嘛要跟人家开小说书坊的一般见识,你们两个又没什么竞争关系,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您不是为了利益之争啊,您是为了您屁股下面的官位!”
青年书生话锋犀利,言辞狠辣,步步紧逼,毫不留情,竟将能言善辩的嵇清持逼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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