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回 关州逢旧人(1/2)
韩起离将掌心凑近篝火处,五根冻僵的手指慢慢暖和起来:“那年,除了浈献王和公仪津,没人知道皇上真正的目的。皇上和众人说,他是为了除巫除害,利用了沈贻和我父亲少年意气时的赤诚。等事后他们知道皇上的真正目的,全都痛悔不已。”
“日子渐长,他们五个人的关系不再像年轻时那样亲密。皇上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罪行被公之于众,遂起了杀心。他第一个杀的人是沈贻。因为沈贻太傲,他在他们五人聚谈的宴席上,公然拆穿皇上的真面目,骂他蛇蝎心肠,歹毒小人。皇上面上虽很宽和,内心早已记下一笔。只待一个时机,要除掉沈贻这颗钉子。
“十八年前的西北宝藏传说,皇上私底下也有派人去打听。后来打听到,所谓‘宝藏’其实是一个少年。本来么,一个少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可藏起这个少年的人,这么大费周章,要一个武功好又能找得到他的人收养他,就相当有问题。于是皇上派人进鬼刀宗当内应,发现那名十四岁的少年,其实是楼桑国逃亡出来的大王子。”
韩起离说到此处,兰渐苏眉尾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流卿延说过少年是楼桑国逃亡出来的,却是没说少年是王子。
只听韩起离接着说道:“皇上本想命人将他暗杀,却忽想到一个计谋。他先等了楼桑王子五年。五年内,他将能和鬼刀宗守望相助的门派组织逐一消灭,五年后,西北关鼠患,沈贻被他派来西北治灾。此时的楼桑王子已长成大人,胸中仇火愈发浓盛。他便借助鬼刀宗的力量,抓来沈贻,杀了他报仇。之后,皇上有了名头,率兵剿灭鬼刀宗,连带那位王子一起灭口。自然,从那位王子的尸体上,他也没找到神郁玦。他听说鬼刀宗的少宗主逃了,心想神郁玦可能在他身上,多年来暗中派紫琅四下打听,却也一无所获。
“之后皇上继续盘算他的灭口计划,持续到十多年后,他方杀第二个人。我的父亲,韩洞。我父亲自从得知皇上灭楼桑的真正原因后,数年来郁郁寡欢,一度想弃官隐居,左右被皇上牵制着,逃脱不了。去年,父亲取得胜仗,却在写给皇上的信中道,看到血流成河,想起往事,身心不堪重负。他再次向皇上提出此次回京,愿皇上同意他卸官。不想这封信,引起皇上数年来的旧忧,他便在我父亲回京途中,命紫琅卫将我父亲暗杀。我父亲肺中那根暗刺,正是紫琅卫的高手打入的。
“可皇上聪明得紧,知我定暗中调查,于是命紫琅卫将一切痕迹做成北落十七门的杀手所为。只是他不知,父亲遇害之地为另一个杀手组织的地界,是遵守江湖规矩的北落十七门绝对不会动手的地方。再者,我父亲武功不低,绝不可能这样轻易被人偷袭,除非对方的身份能让他放松警惕。这两个破绽叫我更加细查,才查出真正的真相,否则,我当真要以为父亲是死于意外。”
兰渐苏被凉风吹得头疼,忘却说话,却觉后背阵阵发寒。他心里一团乱糟糟的想法,具体也不知想什么。捋顺后,只是默默问出,人若有三层面孔,皇上又有几层面孔?
皇上的老谋深算,真叫天下世人望尘莫及。想到他十几年来,这般杀戮,这般心机,为的是一块“传说”中的玉玦,兰渐苏便觉得他那张总示人宽和的笑脸更加可怖。
皇上想要那块玉玦,像世人渴求长生不老药那般渴求着。
神郁玦能打开鬼门关。打开鬼门关,听着好像是件除了耍帅以外便没用的事。
但若能跟冥府鬼王打上交道,能搞好阴阳界的外交,能找他借阴兵,就能统治天下。届时世间没有什么大沣皇帝、白喇皇帝、西歌皇帝。有的只是人皇,是所有人类的皇帝。若真成了那样的天下,史册只会记载大沣的武康帝高瞻远瞩,为统一世界做出巨大贡献。只是手段比较狠辣,比较不讲人性。后世人讨论其功过,势必也要从宏观角度上去说一句:试问天下哪一次文化磨合,不是这样血流成河,堆骨成山?
柴禾在火焰中噼里啪啦的响,树脂从裂缝中流出,发出滋滋的声音。
二人的沉默仿佛是一种默契。火势逐渐烧得小了,韩起离丢了两块柴段进去,渐渐,那赤红的火舌又嚯一声拔高头。
刹那间,兰渐苏眼前一片血影,脑袋昏疼。他好像感到胸腔在阵痛,好像耳边听到百里外楼桑古国的阴鬼的泣嚎,空气嗅来好似有股残留了十八年仍挥之不散的血腥味。他后知后觉地,出自人类共情地感到痛苦、恐怖,所想象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散,时刻提醒他这是真真切切、十八年前在另一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不是台上的戏曲,不是说书人的杜撰。
他狠狠吸了一口霜凉的空气,呛进一鼻腔炭灰,轻微地咳出来。韩起离递给他水,他接来喝。
韩起离道:“二公子,如若有一日我和朝廷为敌,你会站在哪一边?”
兰渐苏喝完水,抹掉唇边的水渍,道:“韩将军,在下爱你,敬你。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我永远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劝阻不了……可我仍希望,你能活着。”
韩起离露出笑,望向前方隐在夜色中远阔的沙丘:“起离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第二日,韩起离将三个人放了,赠了干粮和水。临走前,兰渐苏留给韩起离一封信,没告诉韩起离什么时候拆,只说信里写了许许多多他想说的话。自前世大学毕业,他便没进行过文字创作,或许文笔多有稚嫩,可句句出自真心。只盼韩起离看过他的信后,心中所想的,那艰险的计划,能够千万斟酌再斟酌。
三人向韩起离告别,继续往关州前行。
兰渐苏想着韩起离昨夜篝火前与他的谈天,裹了一层又一层心事。
“蓝大哥,你和韩将军昨夜里都聊了什么呀?”李星稀坐在骆驼身上,身体尽量前去靠近兰渐苏问道。
兰渐苏说:“与他聊了些大沣的旧史……”他目光从打着呵欠的流卿延身上扫过。关于流卿延真实身份的疑思,也一层又一层缠绕在心事上。
兰渐苏:“流兄。”
“嗯?”流卿延揽起散在肩上的长发,露出一截与麦色肌肤全不符的雪白脖子。
“原先你的故事里,后来成为鬼刀宗宗主的那位大弟子,他也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其实,你便是他的儿子,鬼刀宗的少宗主吧。”他本来怀疑过流卿延会是那位在逃王子,可他记得流卿延说,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流卿延前日割草粮的时候划伤手,血流在衣服上,而今那块血迹已全黑,因而兰渐苏排除了这个想法。
流卿延抽出束袖口的绳子,将头发胡乱扎起来:“怎么猜到这里的?”
兰渐苏取出怀中的二指佛,道:“这尊佛像,便是当年宗主寄托给哑子的镇门之物。佛像的底座刻了一行小字,我昨夜找军队里的士兵解读,是个异域文的‘流’字。”
流卿延笑而不答。平视前方逐步出现的绿荫之景,吹出一声口哨,他策马朝前奔腾而去,高声道:“再过四个时辰就到关州了,这位朝廷通缉犯,我看你得打扮打扮。”
关州是与西北境相邻的一个州郡,处在西北境与中部的交界处,因各地官商时常在此交汇,是以此地百姓居多,房屋密匝,异域风情浓厚。路上皆是各国各地的商人,热闹繁华非常,不似其他地处偏西地区那般萧条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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