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黄沙血影旧事提(2/2)
流卿延眼里流窜着火焰似的霞光道:“那日,铁蹄破城关,主城万千百姓,齐齐跪地投降。楼桑王听闻武康帝一路杀戮,早已弃了誓死守国的念头。他双手奉上玉玺宝剑,跪在城门口。道,‘只要皇上愿意护我子民,吾甘为皇上靴下臣,甘为皇上剑下鬼’。
“武康帝一身染血的黄金甲,行至楼桑王面前。他下了马来,打掉楼桑王手中玉玺,取过宝剑,来回睨剑数眼,哈哈大笑,将剑折断。他脚踩在楼桑王曲躬着的背上,踩得稳稳的,睥睨那些跪在他眼下的万千生灵,向身后士兵下达一字命令——杀。”
讲至此处,流卿延抽了两口凉气,声音跟着握缰绳的手在抖动:“屠国。整整,整整半年。他们都在屠国。六十多万的楼桑国人,几乎……几乎半年之间,全部死于大沣军队的刀下、铁蹄下。
“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你现在去楼桑旧址,那儿的地,那儿的沙,那儿的草木,那儿的溪流,还全部是红的。”
兰渐苏听流卿延的声音似乎在哭,他衔着这哭腔,将这段话讲得咬牙切齿。可他只能望见流卿延的背影,大红夕光下昏暗的背影。他并看不到流卿延的脸,看不到他的神态。
李星稀是真的听得流下泪水,他不知流卿延所讲的这些,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是切身进入了这故事的世界,真的像看到了那一幕幕嗜血的杀戮,真的像看见无数生命被马蹄践踏。
兰渐苏递给李星稀一张帕子,揉了把他的头。问流卿延道:“听你的口气好像对他好恨,你不是说他是你父皇吗?”
流卿延极快敛回情绪,语调复又上扬、不正经起来:“哎,是我父皇我才会恨,因为我想打醒他,把他毫无人性的脑袋瓜捶一顿。为人君主,应当以仁德为先,以德服人,你说是不是?我怎么忍心看我父皇成为一个暴戾的君主呢。他功绩再高,这渗进骨子里头的暴戾,也会人所不齿。更何况,他一面打着守卫山河的旗号去征破楼桑,斩杀楼桑人,一面却贪图楼桑王宠妃的美色,掠其入宫。这难道不是更让天下人笑话吗?不仅残暴不仁,还色令智昏。”
那玉清笙,原来曾经是楼桑王的宠妃。皇上杀那么多楼桑人,却独臣服于她的美色。后来不仅封她为顺德妃,还对她宠爱无度。确乎是个标准精分。
兰渐苏又问:“你说,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
流卿延道:“嗯。这便是识别一个人是不是楼桑人的,最准确的方法。”
兰渐苏反复去思索流卿延前后讲的这两段故事,反复找寻里面错漏、或者遗漏掉的东西:“既然当初皇上是有意进犯楼桑国,而非意在除瘟。那他为何势要杀光所有楼桑人?如你所说,并吞楼桑国,到底也比造那么多杀业好。难道,只是为了痛快,只是为了杀戮吗?”
“为了痛快,为了杀戮。咱们这位皇帝,还当真没那么闲。”流卿延道,“他们说,千金难换楼桑心,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兰渐苏:“不知。”
可是,楼桑人的心。流卿延提及楼桑人的心,令他回想起那一夜,浈献王说的顺德娘娘的心。浈献王说他和皇后杀顺德娘娘,为的便是顺德娘娘的心。
“皇上他如此杀戮,为的是楼桑人的心脏。只因为一句俗语……他就要找那颗心。他在找一颗楼桑人的心脏,但他怎么找怎么找都找不到。但凡是个楼桑人,除了他垂涎的那位楼桑宠妃,其余的他全部杀了,剖心。再一颗心一颗心丢掉,说不是。不是这颗。楼桑人的心堆得和山一样高,被野狗野狼吃了。然而直到最后,皇上都没找到那颗心。”流卿延的嗓音似那垂进西沙丘里的夕阳往下堕,沉沉地往下堕,“皇上最后只是烦躁地,失望地说没找到。可那些人,被他杀死的楼桑人,全部白白死了。整个国家,白白亡了。”
李星稀抹掉泪,问流卿延道:“他要找什么心?为什么要找那颗心?”
“为什么?为什么?”流卿延重复喃喃他的问题,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哼哼……”
“你……”兰渐苏想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但他也清楚,这样问问题,最后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于是他问,“难道,你的真实身份,便是那楼桑国逃亡出来的人?”
流卿延侧过头,嘴角挂着一个笑:“怎么,你要割我的肉,看看我的血吗?”
兰渐苏不言。他们继续前行,沉默的空气随马蹄扬起的黄尘,荡在三个人之间。最终兰渐苏也没回答他,到底想不想割他的肉,看他的血。
兰渐苏思考流卿延的话,思考他话里多少是虚多少是实,思考他的身份。李星稀仍在低声哀思那些白白枉死的楼桑人,流卿延笑他多愁善感,反问道:“你不怕我说的全是骗你的吗?”
李星稀摇头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骗我,当初都是真的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真的都死了……”
流卿延只是笑着,笑出了些声儿。笑到一半,骤然沉下脸,策马掉头:“有军队,我们回去。”
话音才落,远处已有一队驻守西北的大沣士兵,策骏马奔至,手持银鞭,遥遥大喝:“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