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2)
纪霜雨这句话真是让周若鹃破防了, 心态完全崩掉!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崩塌了,看得周遭人都替他脸疼。
唉,为何世上会有这么倒霉的人, 甚至都怪不到别人身上——要不是他主动提议请含熹班,今天也不会一巴掌打到自己的脸上。
当时周斯音的表情那么奇怪, 是不是已经在心中笑了。
虽然在场众人也都好惊讶, 此前想象中的书法大家、葫芦老者,竟是个青年, 年纪不大也就算了, 长得还好看……
咳, 反正由此看来,人家周宝铎分明是欣赏纪霜雨的书学才华,这才不计身份往来啊!
世上还有比这更纯洁真挚的友谊么?
不出众人所料, 周宝铎的性格,已是光明正大向邹暮云揭发:“倒不是他见识我们,而是我们见识了他。他虽举荐含熹班来演出, 但方才还贬损葫芦先生是下九流之辈。”
邹暮云无语,他知道“葫芦老人”就是含熹班的纪霜雨, 只觉得巧合得好笑, 没想到周若鹃还能更蠢,他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自恃身份, 只叹气道:“下九流之辈?你知道你骂了多少人?”
邹暮云虽然不喜捧角的风气,但绝非歧视这个行业, 而是觉得这种行为太荒诞, 也于艺术有碍。而今多少社会名流都与名角往来,还有亲去戏园捧场的。
周若鹃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失神地喃喃:“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
纪霜雨安慰道:“我相信你,世上不可能有人那么傻。”
周若鹃:“……”
……不愧是他外甥的好朋友,和一般人一点也不一样,不但不会得理饶人,以示自己的宽宏,还要乘胜继续阴阳怪气呢。
面对这种人,周若鹃引以为傲的脸皮也没了用武之地。
他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在大家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又像包含一切的表情中,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吭地离席了。
周若鹃离开茶园后,站在门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看来单纯说坏话果然是没用的,骂不过小崽子,失败了还没人帮自己圆场,一定要把新盯上的影戏生意做大!
如今电影受众越来越多,国产影戏票房上还比不过海外影片,但已有不少和他一样的投机者都看中了这个生机勃发的市场。
可以,我一定可以!
那小崽子虽然可恨,有些手段确实可以学习。
对了,就从今天做起。
周若鹃召来自己的听差,正色问道:“你去打听一下,周斯音在哪里烧的香。”
听差:“……”
……
楼上,在周若鹃离开后,大家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迅速恢复了热闹,在商业胡吹之后,各自落座。
邹暮云和纪霜雨、周斯音并几位今天组织的校方领导人们在同一个包厢,戏台上已经开始奏起了三弦,满座的观众一边喝茶吃瓜子聊天一边观看。
邹暮云也小声和纪霜雨交流,表达邂逅之喜,还调侃了一下,他年纪轻轻,马甲居然叫“葫芦老人”。
邹暮云的下属施远谷刚才已经紧急做过功课了,于是道:“这恐怕是因为纪先生与常人有异的头发吧。”
纪霜雨闻言,把帽子给摘了下来,解释是之前日子不大好过,才早白的,“我感觉以后能黑回去,现在已经吃上肉了,哈哈。”
他也是为了自己以后头发黑回去做铺垫,这漂染的嘛,毕竟不得长久。
“啊呀,竟然是这样!”邹暮云却没意识到,只感慨了几句,看看人家这少年天才的经历,连头发都白得很传奇,“难怪自号葫芦老人了,早生华发啊。”
“葫芦者,糊涂,人生难得糊涂。纪先生年纪轻轻,也有这样的感慨。”
“我看,怕是取天地阴阳之意,葫芦形如天地合一,正应了纪先生的钢笔、毛笔笔意圆融。”
纪霜雨:“……”
又来了,我说我的,你们说你们。
葫芦……只是说我家的葫芦娃!
话题顺势就转到了纪霜雨的字上面,邹暮云已迫不及待询问他的字是怎么练的。
纪霜雨早明白过来,每个朝代都有流行的风格。他不但有一笔超前的硬笔书法,还恰好符合了现在书学界的时尚。
仗着平行宇宙的爹妈已经去世了,而且据说病死前家贫,亲朋好友也一散而光,纪霜雨当时就开始编故事了。
导演嘛,自己的戏也不差。
纪霜雨很自然地道:“家父家母也出身在书香门第,喜爱书法。后来家道中落,贫病交加,也一直没有忘了在家教授我,家里所有家具都当了,只有书本是不能当的,再穷也要读书习字。我由父母开蒙,学习他们的书法,二位分别推崇碑帖之学,教授我时,家父家母就希望我能试着融合二者。我技艺不精,也琢磨出来没多久,诸位见笑了。”
条件这么艰难,还能练出好字,这说明一家人都是爱书者,更有天赋。
而且纪霜雨说的细节其实都是真的,他们那家徒四壁的,但真的再苦,都没有把书本给当了——他家就住在小鼓胡同边,附近都是搞二手交易的,你说这诱惑多大?
纪霜雨穿过来后,知道这一点,也跟着遵循,饿肚子都没动过那些书。
在场人听罢都感慨不已。
唯有周斯音看了纪霜雨一眼,心中再起疑窦:要说纪霜雨是由父母开蒙苦读,又珍惜家里的书籍,可是上次他在纪霜雨家,纪霜雨对那些书很不熟悉的样子,找纸片也翻了很久。
纪霜雨身上可是有太多不和谐的地方了,周斯音默默又记了一笔,暗自猜想到底是为什么。
“难怪这般年纪,却无字。”邹暮云之前就问过纪霜雨表字,时人互相称字,才比较礼貌、亲近,“我看,你还是请位长辈替你拟一字,不然,我们可只能喊葫芦生了啊。”
一般名、字是有关联的,比如周斯音字宝铎,徐新月字玉钩,纪霜雨没字,大家喊名觉得不礼貌,喊他这个自号葫芦老人又总带几分滑稽。
邹暮云其实很想说自己替纪霜雨拟一字,但他是很慎重的人,顾虑多,便只隐隐提了一句。
纪霜雨浑然没听出邹暮云的言外之意,他哪里知道邹暮云想给自己起字,压根没这意识,反倒被逗笑了:“葫芦生也不错哈哈哈哈!”
“对了,我们昨日都在说,想向纪……哎这个,葫芦先生,约写作品呢,哈哈哈哈。今日听了你的遭遇,更觉得合适了。你若是有空,为我们学校的学子写幅劝学的作品,我要挂在校内。”景明的孙校长说道,他是时刻不忘给周斯音直接或间接地捧场。
其他校长也都凑趣,“正是,正是。”
“不用等回去,我现在就写!现在就写!”纪霜雨一听到赚钱,整个人都激动到要颤抖了,他今天专门把笔和印带身上来着。
其他人:啊,真是爱书之人!一听到写字就这样快活!
邹暮云早就想当面看纪霜雨写字了,很是支持。反正现在台下学生正在演名字拗口难懂的西洋名著改编的白话新剧,有内涵是有内涵,但实在水土不服,观众都纷纷起来上厕所了。
纪霜雨也做过学生,不就是劝学的作品,你要冲刺高考的都有。提笔就写了十来张,兴致所至,连花体洋文也出来了,是西洋哲人的名言警句。
邹暮云弯腰凑得极近去看他运笔,神情很是痴迷。看到他写洋文,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而且细看这字迹精致流畅,与华夏书法不同,但线条也有可赏玩之处。
“好啊,好啊。”邹暮云喃喃道,“碑帖合流,又蕴含硬笔之凛然。果如宝铎所说,采纳西学为用,承上古源流,妙哉造化!”
纪霜雨听到周斯音背后还吹了自己,羞羞一笑:“他说得对!”
周斯音:“……”
邹暮云也噎了一下,他这里刚准备让纪霜雨不要谦虚,“咳咳!”
也行吧……
看方才纪霜雨怼周若鹃就知道,人家是很有……傲气的。
对于有才华的人,大家的评判标准向来是不一样。
周斯音在旁说道:“我忽然想到,纪先生的笔法融汇中西,若是请他书写《三字经》《百家姓》等蒙学钢笔字帖,印刷发行,如此一来,有向学者也可以参考学习,更为便利。纪先生,你意下如何?”
虽然是卖字帖的事,但被他一说,一丝丝铜臭味也没有了,好像全然是为学生考虑。
众人一听,只想:不愧是你啊周宝铎,绝不是忽然想到的吧,根本早就把下一步买卖想好了。
“我来出字帖?”纪霜雨总觉得自己也是在学习中,怎么好意思出字帖,“我学艺也不精,只怕误人子弟。”
“怎能这样说,你这字已见气象,虽有精进余地,可在钢笔字来说,现今书学界还有谁能做到?”邹暮云头一个不答应。
周斯音这个提议,简直正搔中了他的痒处,他现在对纪霜雨的字兴趣最浓,且刚刚相见,满是欣喜。
纪霜雨也慢一步想通了,倒也是,这个活儿现在好像是没别人能干,还是那句话,合适就最好,就跟他能代替谭佑安写刊头一样,也不必矫情了。
最主要的是,出字帖,总也有版税稿费吧?
纪霜雨:“那我就抛砖引玉,希望能引起各位学子、书家对钢笔书法的兴趣,今古相参。”
“正该如此!”邹暮云只觉神清气爽,连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一时对周斯音也更满意,“我就不多说了,宝铎必定会把此事办妥的。待印刷出来,一定要推行到各个学校。”
不出周斯音所料,他拱手应下。有邹暮云这一句话,就已经决定字帖的销量有保障了,官方订单到手!
……
此时下头的节目已换过,快要到应笑侬上场了,大家的注意力又投向了台上。
待应笑侬一上台,满场立刻就响起疯狂的叫好声,这就叫“碰头好”,应笑侬是名角,没开口大家就乐意给他叫好。
应笑侬开口唱了段《灵官庙》中一段反西皮,这正是前阵子最火的戏,观众大有来着了的感觉。
接着便是反串戏,来了段《白蛇传》。身材高大,平素横骨插胸的应笑侬唱起旦角戏来,居然也有模有样,就是和外表实在太违和了,观众又是笑又是叫好。
大过年的,大家就喜欢看这种热闹。
纪霜雨也是才知道应笑侬唱旦角有模有样,笑看起来,只可惜没有手机录影。
“哈哈哈哈,这应笑侬的戏,从前我也是听过的,这几年少出来,还有人说他是塌中了,今日看来,分明比当年技艺还更精深了!”
邹暮云看戏的年头也长得很,他道:“我还知道一个轶闻。应笑侬这艺名妩媚,实是因为当年学戏时,先学的花旦!后来个儿么越来越高,才改学花脸。”
邹暮云一句话,倒是解开了纪霜雨一直的疑惑,原来应老板还学过花旦……!
“咳,现在也是难得听素净的戏了。”邹暮云说着,又感慨起来,“到处流行写实布景,机关,我最厌恶这样的花俏。真正的好演员,是不必用机关吸引观众的,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布景,只会令演员和观众都分心!要我说,还是从前那样,只挂张‘守旧’就行了,华夏戏曲要有华夏戏曲的样子。”
一般他说完,大家都会应和几句,但今天,却有点安静,邹暮云隐隐觉得奇怪。
在场人看看纪霜雨,有点尴尬。
前段时间邹暮云出京公干,对纪霜雨的了解还很浅,单知道他似是在戏园工作。却不知道近来有出大火的《灵官庙》,正是以机关布景见长,还是由纪霜雨做导演排的。
这是大新闻,报纸上吵了好几日,在京的人多少听了几耳朵。
更别说,沪上著名布景师助阵的莺歌舞台,好似还要和长乐戏园打对台,说来明日就该见分晓了。
纪霜雨本人反而听得笑了一笑。
在这个各种思想涌动碰撞的年代,大家都在寻找未来的方向,传统与创新该当如何抉择,太多人有自己的看法。
有的人支持完全创新,废除旧剧。有的人认为择其善者而从之,改良旧剧。也有邹暮云这样完全旧派的人,认为用布景机关不算好汉。
这些是这个时代的特点,无数次试错、改良之后,才有了纪霜雨在时间线另一端所看到的。他自己因为知道未来,才格外笃定,得以引导市场提前找到正确的方向,与对华夏艺术的自信。
纪霜雨开口道:“邹部长,我在长乐戏园身居导演一职,正是对剧情、布景、灯光等一切舞台事宜做总体设计。”
邹暮云讶异地看着他,也因为是他,面上并无不愉快,只语重心长地教导:“你还年轻,可知一句话,‘戏以人重,不以物贵’!”
“您说得有道理,但请容我分辨,”纪霜雨指了指正在上演的新剧,“传统戏曲是虚,是无,却也是一切,是演员所在处即有布景,是以表演动作令这台上想要它是战场便是战场,要它是宫殿就是宫殿!
“这确是华夏哲学体现的美。但是,加入恰到好处的舞台美术修饰,未尝不能产生情景交融的美妙意境,只要它不违反传统戏曲的精髓。
“如今影响我们的西方戏剧,在文艺复兴之后开始分化,分别成了歌剧、舞剧、诗剧等,而我华夏戏曲,则恰恰相反,包含了自古而来多种艺术,将诗、画、音乐、舞蹈融为一体。
“这种包容,是古老的象征,也是我们华夏的特性,所以我相信,它也容得下机关与布景这等色彩与雕刻的艺术。就如钢笔的出现,若是创新难以避免,未尝不能尝试让它符合华夏意境。否则来日其他娱乐若是越来越精妙,戏曲如何处之?”
邹暮云听到纪霜雨对戏曲舞台的理解,面色就十分缓和了。他就知道,一个懂书的人,决计是懂得这种传统之美的。这确实是他想要台上“守旧”的原因,因为不想看到独特的风格被破坏。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何其之难!”邹暮云内心全是自己看过那些群魔乱舞的新旧舞台,实在难有信心。
纪霜雨趁机道:“我们长乐戏园明日上演的新戏昆曲《感应随喜记》,就是以此为目标,各位若是有空,还请到场一赏,看看晚辈是否找对了路子。”
纪霜雨那说服投资人练出来的口才太有煽动性,加上对他的好感,邹暮云这才勉强点头:“好吧,那我便去看看。”
他内心暗想,要是纪霜雨设计得太妖魔鬼怪,很应该劝其换个工作,有一笔好字,去哪里不行?
那位景明的孙校长心中则是暗自思考了,纪霜雨有几句话带过了西方戏剧发展,怎么像是对世界戏剧史也有所了解呢,看来人家虽然研究的是旧剧,却涉猎很广,语气间也没有视新旧剧为敌对的意思。
纪霜雨浑没意识,在他心里,华夏的戏曲、话剧本就不是对立的,而是相互学习促进,百花齐放,只心道:很好,又多卖了几张票!
这时节目已经在尾声了,趁旁人不注意,周斯音附耳对纪霜雨道:“你想要一次买断稿费,还是提成版费……”
纪霜雨立刻比刚才卖票还上心,一下身体凑得离周斯音特别近,关切地问道:“版费有百分之多少呢?”
版费也就是版税了,比如一本书如果定价一块,版税10%,那么每卖出去一本,作者可以拿到一角钱稿费。
周斯音不自然地闪开了点,纪霜雨动作稍大点,他就下意识警醒,“日后钢笔使用会越来越普遍,而且,先前也多亏你了,那刊头我原约谭佑安,是准备了五千的。所以,如果是你,这笔版费……”
纪霜雨:“等等,五千???”
关键信息t,好家伙,他还一直觉得自己占大便宜了。
纪霜雨眼睛都要流血了,充满了对同行的嫉妒与对老板的艳羡,呜呜呜人家五千我五十,“你还说看好我,原来都是甜言蜜语,真是骗子,奸商,胆小鬼……”
周斯音:“……”
越听越??最后一个词???
周斯音:“你听我说完,版费25%。”
此时的名家文人版税大多都在10%至25%之间,比如书妄言,他算两次稿费,连载的时候按千字结算一笔,结集出版又按版税30%算一次,是极其高了。
由此可见,纪霜雨拿的这个版费多高了……
奸商虽奸,也是懂得笼络人心的!
纪霜雨心情真是一时雨一时晴的,望着周斯音,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回来。
周斯音心中一动,轻声问道:“这次能续费到几时?”
纪霜雨刚要回答,旁边那位孙校长笑呵呵道:“小伙儿在悄摸说什么呢?可别斗嘴啊。”
他见纪霜雨表情不对劲,就怕是被周斯音那个脾气给气着了,故此轻松地插话,毕竟谁都目睹了邹部长看好纪霜雨。
纪霜雨一下握住了周斯音的手,动情地道:“没,我说周先生忠厚诚挚,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周斯音:“……”
孙校长:“…………”
转过天来,正月十五。
纪霜雨昨晚义演结束后,回去还要带小孩,累得倒头就睡,上午打着哈欠一走进长乐戏园,徐新月就扑了过来,语无伦次地道:“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纪霜雨也激动地道:“我不知道!!”
徐新月:“…………”
纪霜雨淡定地收回了表情:“东家,你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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