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神初十年(2/2)
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之上,她并不是不冷,鼻尖和十指指尖都被冻得通红,可是她全然不在乎,让人有种“这儿一点都不冷”的假象。
“醒了?”阿歆抛给她一段剥了皮的树根,“挺甜,就当早饭吧。快些吃,吃完之后咱们商议反攻孟梁之计。”
甄文君见她这般爽快,立即啃起了树根。这树根有些水分,真挺甜的,就是费牙口,甄文君啃了半天才将它嚼烂吞了下去。
“你有什么计划想法,统统说出来。”阿歆用匕首继续削树根,削完之后便递给周围其他的士兵。
甄文君道:“自古攻城用的最多也最实用的便是水攻、土攻和火攻。我建议用水攻。”
“哦?为什么?”
“冲晋乃是马上民族,一直在草原长大,想必他们水性都不好,甚至不会游泳。孟梁城十里地外便是长水北部解县口段,我们只要暗挖甬道,到合适的时机决堤灌水,冲晋大军便可瞬间瓦解。”
阿歆没有意外的表情,反倒有些苦恼起来:“此法我也想过,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你会制‘水平’吗?”
“水……平?”甄文君还真没听说过这玩意儿。
“欲要水攻,先设水平。如果没有水平测量地势高低,水不但淹不了城,反而可能在城外形成沟渠,让我们攻城更为艰难。”
“喔,竟是这样。”阿歆果然经验丰富,甄文君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
其实在她心里,有个人应该知道什么是水平,甚至更知道如何制作水平,甄文君心道,这人便是步阶。可惜一心软没让步阶跟来,真是失策。甄文君害怕他一介儒生手无缚鸡之力,上战场容易丢了性命,所以没让他跟着来,否则他完全可以担任谋士。
甄文君当真后悔莫及。
孟梁城被攻陷的消息很快传回到汝宁,说孟梁被屠城,死了好几万人。天子暂退到西边的解县,打算召集残部再次攻打孟梁。
当初李举亲征时多大的阵仗,汝宁百姓还记忆犹新。才刚到前线就丢了孟梁,下一步可就得打穿官仰了?想到传说中凶残的胡子,大聿百姓更加惊恐难安,黄土义士趁机作乱,大肆扇动各个郡县百姓起义。
汹涌的黄土义士如同蝗虫,一瞬间纠集了十二万之多,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之便竟很快杀到了汝宁城下。就要将汝宁城门撞开时,天降奇兵,将这些拿着木棒铁耙的农夫山匪们杀了个落花流水,生擒黄土义士重将,斩其头颅刮在城墙之上。
黄土义士首领陈贮纳闷,大聿的军队不都去打冲晋了吗?怎么可能杀出这么多人来?少说也有十万人。
这十万人便是谢扶宸曾经在孟梁秘密屯兵,后来被李延意强行托到台面上的那十万兵马。由谢扶宸亲自指挥,击退黄土义士,暂时保下了汝宁。
谢扶宸在城门口作战,李延意却以耽误军情为由又杀了谢扶宸的两个学生旧部,进一步将李举集团势力瓦解。谢扶宸腹背受敌,想要快些结束北方战事让李举回京,却又不好拿出这十万军上前线。
谢扶宸明白现在的局势。阿歆之所以北上除了是她自己的坚持外也带着谢扶宸的密令,谢扶宸让她在暗中保护李举,以免被李延意派去的刺客刺杀。阿歆本就有私兵身份,方便在李举身边活动,又是自己的女儿,武艺高强足智多谋,是保护天子的最佳人选。可他又担心打了许多年仗的女儿若是在前线继续扩大威信,声望日隆的话,助长李延意提拔女性为官为将的话语权是其一。另一点而言,天子多疑,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曾经卫子修是怎么死的,卫家又是如何被先帝一步步逼到如今地步,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不希望阿歆会步卫子修后尘。
所以十万兵他宁愿守在汝宁不发,也不能给阿歆。
如今国内形势愈发严峻,怎么做都将面临一堆问题。
谢扶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汝宁城外的乌烟瘴气被厚厚的城墙抵挡,但前方战报和传遍大街小巷的传闻还是让司徒府上的妇孺们心惊胆战。
除了卫庭煦。
卫庭煦一早就出门去了,跟阿冉说去挑选几坛徘徊花。
徘徊花开得快,马上就要入春了,挑完回来还得布置,天气一暖徘徊花便会爬得满院子,等文君回来了看到这些花儿该多喜欢。
阿冉说外面这么危险,黄土义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杀回来,万一出了什么祸乱该如何是好?她腿脚不便还是别出门为妙。
卫庭煦坚持要出门挑花,让小花跟着,灵璧则留下帮她把土给铺好,花买回来可以直接种上。
小花和随时都要守在身边的暗卫们护送卫庭煦来到花市,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谢扶宸。
谢扶宸正站在一家专门卖各式藤蔓香草的店肆门口,随从们将一盆盆的草搬到马车上去。
两人目光不期而遇,卫庭煦恭敬地唤了一声:
“谢司马。”
谢扶宸在看见她最初微微一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两个人站在喧闹的市集之中,无数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极少人会注意这两个奇怪对视的人。
小花站在卫庭煦身后,握着四轮车的手紧紧攥着推把,手臂上青筋紧绷,随时都能冲上去一拳将谢扶宸的脑袋打爆。同样的,嗅出异样的谢扶宸随从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从两旁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们,也做好了扑上去将卫庭煦撕成碎片的准备。
“当年没杀了你,是我最后悔之事。谢扶宸口中说着后悔,姿态却高高在上,带着长者对后辈的傲慢,“我后悔,不该念在你还是个孩子便手下留情。我该让狗吃了你,让你和卫子修一块儿斩成肉泥。当初一念之差没想到放虎归山,让你算计于我,算计整个大聿。”
谢扶宸字字句句都在往当年囚禁卫庭煦的旧事上引,他知道这是卫庭煦不可愈合的伤口,是终其一身都摆脱不了的梦魇。就算偶尔忘却,某个午夜梦中又会回到当年攘川囚牢之中,无论身处何等顺境和幸福都会立即被痛苦淹没。
这是所有正常人的心理,谢扶宸可以肯定。
这是谢扶宸的反击,他要让卫庭煦痛苦,就如同他知道真相时一样的痛苦。
卫庭煦淡淡地看着谢扶宸,开口之时仿若在敷衍一位并不熟识的乡下亲戚:
“是啊,攘川一别近十年了,谢司马也苍老了许多。当初种种当真印刻在心,每每想起真让我难忘啊。”说罢她回头问小花,“两百盆花,可都定好了吗?”
小花喉头滚了滚,不知道为何,此刻的卫庭煦让她紧张:“定好了。”
卫庭煦:“那咱们回去吧。看这天似乎又要下雪了,谢司马也早些回去吧,一会儿地上结了冰可不好走了。”
小花推着她从谢扶宸身边走过。卫府的暗卫杀气从上方压下来,谢扶宸的随从也毫不退让,战意浓浓。
谢扶宸却看着卫庭煦单薄的背影出神,有些事他渐渐明白了。
当初没有置卫庭煦于死地,如今这个女人的确成了他最大的危机,甚至是整个大聿的危机。
这是他最致命的错误。
离开了花市,小花忍不住问道:
“女郎,莫非灵璧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卫庭煦没有回头看她,不知在看向何处,或许是在欣赏果然纷纷扬扬降下的雪花。
“起初我以为可以掌控一切,可如今才发现,人心才是最难掌握之物。”卫庭煦抬起手,神初十年春最后一场雪的雪花飘落在她纤纤细指上,“于她,于我,皆是。”
小花问的是灵璧,而挂在卫庭煦嘴边的却不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