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三更合一(2/2)
莫必欢同样是御史台中的御史,只不过不知为何,却一直不为御使大夫所喜。
然而此人说来也甚是神奇,天生长了一张笑脸,无论旁人怎么待他冷淡,都能熟视无睹地贴上去好一番亲热。
御使大夫称其:“笑面藏刀。不值得托付。”
“林公子,出去呐。”
错身而过时,莫必欢和善地笑着,问候。
林昆与此人并不相熟,见状也微微寒暄,而后便走出了书房院落外。
隐隐约约的,似乎也听莫必欢提起了城外堤坝,御史大夫则冷漠斥责:“与你无关,莫要打听!!”
……
走出君子林,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甚是挺拔的身影在相候着。
那人穿着代表宫中禁军的黑色软袍,腰间挂一柄细细的薄刃刀。
刀柄上雕刻着一朵鎏金的蔷薇,除此之外,整个刀身都是漆黑的。
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肃杀和贵气。
林昆见他目光远远的落在别处,背朝着自己,不由走过去悄悄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又在他下意识回头之际,从右边出现,笑道:
“斯年。”
李斯年这才回过神来,对挚友这番顽皮的捉弄无可奈何,微微笑着道:
“你呀。”
他们二人一相见,便立刻拥住了,李斯年将鼻息埋进林昆颈间,满面扑来的都是甘冽清澈的苏合香。
落入手中的,也是清雅冷致的士子衣袍,在衣袍之下,是羸瘦柔韧的一把腰身。
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也是惊华宫中最年轻的羽林军长史,李斯年。
“今日累么?”
温存半晌,李斯年念念不舍松开怀抱,但仍半搂着林昆,将手放在他的腰间,问道:“像御史大夫汇报,很辛苦吧?——毕竟,你老师的严厉声名可是整个星野之都都知道。”
“哪有。”
林昆是温润的,在李斯年面前,他似乎总在平常的冷冽清雅之外,又多出几分别的意味。
“老师一片赤诚之心,唯独世人不知,才生出那样多的误解来。”
林昆轻声说着:“其实,他是比寻常老头更多几分幽默的风趣老者。”
李斯年唇角弯弯地翘起来,只是在林昆额头上轻轻地吻,好似万分的缱绻,万分的珍重温柔。
“走吧,听说八斋坊又出了新糕品,走去尝尝看。”
半晌,终于磨蹭够了,李斯年拉住林昆的手,将那细痩伶仃的手指好生握在掌间,说道:“我的俸禄今天恰巧也放了,我请你吃玫瑰酿笋到够。”
林昆微笑起来,与李斯年一前一后踏着窸窣的树间风声,和从竹叶缝隙漏下来的琐碎阳光,朝书院外走去。
八斋坊建在人来人往的最热闹地段上,一路走过去,需穿过不少街巷。
“感觉近来城里的流民似乎变多了。”
路过黑巷的时候,林昆看着里头目光空洞、面黄肌瘦的无家可归者,蹙眉说道。
“因为沧澜之事吧。”
李斯年淡淡说道:“自从镇国公府战败,沧澜丢给燕启人,城里的难民就一直有增无减。城头的‘盛世鼓’也夜夜响起。”
——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供给百姓含冤呈情用的。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衙门为了掩盖冤情,会专程派人守在盛世鼓旁边,将那些“闹事”的刁民押走。
真正心有大冤者,只能千方百计地在夜里去敲响盛世鼓,以祈求这渺茫的鼓声能够穿越重重深阁,传达圣听。
“陛下不许任何人提起沧澜一案。”
林昆沉默道:“既不处罚镇国公府的丢城弃逃之罪;也不理会那些认为镇国公叛逃另有隐情的奏折。不知道……他究竟是心中作何之想。”
“噢?”
李斯年问道:“那枕风觉得呢?沧澜之事,是如何的。”
“我不觉得镇国公是贪生怕死,置百姓安慰于不顾的蛇鼠之徒。”
林昆摇摇头,说道:“我希望陛下能够彻查沧澜一案。但是……对他家中那名遗下的第七子……银止川。”
他停顿了一下,非常明显地皱起眉头:“我不喜欢。”
李斯年唇角翘了起来,握了握林昆的手道:“对止川,我倒是有曾经一起秋猎过几次的数面之缘。”
“他本也不是放浪顽劣之徒……只是家中父兄皆故去,才变得在烟柳巷中醉生梦死,荒唐无度。”
“——也许,太寂寞的人,只有在很热闹的人声中,才能够安然睡去吧。”
“你知道吗?”
林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说道:“我知道我的老师,也并非纯然清廉之辈。他……替圣上改过国史。”
李斯年蹙起眉头,侧首注视着林昆。专注听着。
“圣上看重青史留名,常令著作郎将那些当年发生过的、不好之事从史书中抹去……但通常能够修史的史官不愿意做,愿意做的奉承之辈不够能力修史——就如金陵叶家,叶清明。我想你是知道的。……但,只有我的老师,每每替他完成。”
“——我不知道这算国之哀事,还是国之幸事。”
林昆神情中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哑声说道:“陛下长久不问朝政,但万幸还有些在意之处……倘若他真是什么也不顾及了,那才叫天下御史束手无策——我的老师,替他粉饰史书太平的时候,常常拿来做交易的,就是天下百姓亟待解决的生计之策。”
李斯年:“……”
一些看似太平盛世的锦绣河山之下,掀开内里的皮,却是这样长满了白蛆与虱子的狼狈不堪。
李斯年没有开口,只看着林昆,默然地听他倾诉着。
“老师很少同我提及,但我只听他在课上授课时说过一次,‘水至清则无鱼’。”
林昆垂首低低地笑着,眼睛里有种迷惘的惶惑:“可是我不知道,这世间的公义究竟是什么样的:活人的公义,就一定比死人重要吗?……老师说,一条利民之生计可以救千万人,而史书上的那一行字,终究已经过去了。”
沉沉的夜色中,林昆望着李斯年:“可我有时候也会想,那些在简简单单一行字背后的,却也是千万条枉死性命。”
“倘若连他们的痛苦死去,都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半分痕迹……那也太可悲了些。后世提及云华王朝,只知这二十年来歌舞升平,风调雨顺,却不知有多少人因‘人祸’枉送性命。他们泉下有知,看着昏庸君王受千人爱戴,青史流芳,不知内心会作何感想?”
“……”
李斯年沉默半晌,低低开口:“枕风——”
“我并没有说老师不好的意思。”
林昆却打断他,说道:“我只是……觉得迷惘。”
八斋坊已经到了,人潮涌动中,李斯年与林昆寂静对视。
许久,李斯年抱了抱林昆。
他比林昆活的轻易很多,因为他的处事法则不会想很多,实行起来也很简单——
那就是林昆。
他守护的事物只有一个人:
那人喜,那么他则喜;那人悲,那么他则悲;那人忧,那么他亦忧。
“再往前走一些吧。”
见李斯年从店家手中接过两份流心槐花烧饼与牛骨酥,抱在怀中,林昆说道:“这里离神女河不远,恰巧我们可以去上游看看。老师答应会再向陛下请奏修堤一事——只是不知道,他介时又会将哪场百姓之哀,换做盛世之景……?”
明月心 05(上)
“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遥遥的,便听河岸两边的花柳楼馆传来渺渺低唱:“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注1]
“不是我吹,在这星野之都,便是几位皇子,也没有我过得逍遥!”
“徐兄,切莫与我客气,咱们今日一同,不醉不归!……”
“公子,您许久未来,棉棉想您的紧呀……”
“不懂事!别光顾着和大人说话,快赶紧请大人尝尝我们阁里新酿的酒——”
……
人声鼎沸的喧嚣中,夹杂着胭脂水粉的暖香。
龟公们在楼内楼外忙碌地上下着,娇似春水的女子们在招揽着生意,星野之都内最有名的纨绔们在纷纷赶来,于此一掷千金、醉生梦死。
这里是星野之都的明珠,也是城郊的“银白丝带”——神女河。
在神女河中上游,是饥不饱食、饱受涝灾的庄稼人;在末游以下,却是繁华富贵的盛世之景。
甚至连星野之都内仅次名于赴云楼的歌舞楼,秋水阁,也是坐落于此。
在这世间,惨烈矛盾的对比,从来是处处都有。
“今年的一夕烟棠开得不错。”
林昆与李斯年沿路走过去,看着河两岸的如烟花树,随意说道。
——一夕烟棠也是盛泱的独特花种之一。
这种海棠只能开一天,且在盛开前无人知道种下去的种子,会结出什么样颜色的花朵。
围绕神女河两岸烟棠的花色,甚至有人会专程开设相关的赌局。
每到春夏之季,星野之都内的人间富贵客便会携好友家眷,一同租一梭轻船,沿途漂下,不掌舵也不划桨,只随意漂浮,看两岸烟树如花似雾,恍若身处梦中仙境。
他们一面懒洋洋地煮着温酒,一面轻声细语地说些家常。
皎帛一样的明河上,众多梭船一同浮在水面上轻轻飘荡荡。
有时候遇到兴致相投之士,还会吹笛奏萧,与旁侧梭船的主人附和而鸣。
“你累么?”
看着河面上飘飘荡荡的梭船,李斯年问道:“要不要也租一条船,请船夫带我们过去?”
林昆本是不累,但是他又想一年四季,神女河的船夫们也就指望这一夕烟棠盛开的时候,能赚些银两糊口。
平常淡季,恐怕是日也难等来一位租客。
“走吧。”
见他迟疑,李斯年笑牵着林昆的手,将他拉着往前走去:“夏夜里吹着风在河面上看花树,也是难得良景,切莫错过了。”
“……不……这不是金铢的问题……”
然而,走近了,才听码头处窸窸窣窣,有两人拉扯的纷争声。
是一名青衣、背后略显臃胖的男人,在拿着一袋金铢,一个劲儿地往身边孱弱女孩手中塞去。
“我们只是船夫,不能带您随流沿两岸游玩的……”
那女孩声音小小的,头也低着,从背影看过去,恍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
“那再添、再添——”
然而,面对拒绝,那男子想到的不是退让,而是抛出更高的砝码:“你说要多少,我都给你……都能给你!”
码头处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侧首过来注视着。
那女子面颊已经有些泛红——于如此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人牵扯不清,于情于理,都令她感到难堪。
“小弦,不错呀。”
有旁侧的中年船夫朝她吹口哨:“听说你爹在上游修河堤,你哥哥娘亲都患疯病,日子过的甚是辛苦——但,瞧这,可不是马上就有转运的时机了吗!”
不轻不重的讥讽之语,引来旁侧一阵哄笑。
但那名唤小弦的女孩仍在推阻着,她的面颊愈发红烫,难堪耻辱到了极致,却偏偏没有挣脱的办法——
“你爹在上游修河坝?”
这时,青衣公子听闻到了重点,他死死攥住女子的手,一个劲儿说道:“我爹、我爹是御史台的大夫,你允了我,我叫他提拔你爹做督员!”
“……良御公子?”
正拉拉扯扯间,一个冷冽清澈的声线,半是惊疑半是错愕地从后传来。
韩良御手上一僵,侧过头来,正看到与其他船夫一同前来牵船的林昆和李斯年。
“……”
最令韩良御不愿碰到的场面,莫过如此。
他一下僵持在原地,女孩趁机从他死攥的手中挣开,旁人指指点点,也都看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此处。”
林昆迟疑开口,缓声问道。
——不错,这名行为放浪不羁,扰乱他人的纨绔公子,正是他的老师,御使大夫的幺子。
但是早上林昆才见他受过训斥,没想到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位挨了顿父亲痛打的浪荡子就又暴露了原形。
韩良御静伫半晌,片刻后,他逐渐回过神来,一张纵欲色弛的脸上显出一种狰狞戾恨的神情:
“林枕风,你可真是爱来得恰到好处啊。”
林昆蹙眉,说实话,他不爱掺和恩师的家事。但是看恩师之子如此在外败坏老师的名声,为非作乱,也是他不愿见到的。
“我父亲常说你如何才华横溢,心性高洁。”
名唤韩良御的青衣男子讥讽说道:“但是。”
他目光朝那不远处的神女河两岸的秋水阁看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没想到林公子,也怪有情趣的。”
“……”
林昆不愿与他起争执,只蹙眉隔着一定距离、但也绝不退让地看着。
半晌,林昆说道:“枕风不是如何惊才绝艳之人,只因老师无私教诲,才自蒙昧中稍有长进。”
“但老师最心爱的,最望成人成才的,自然是师娘也费劲心力教养的良御公子。”
韩良御冷冷“哼”的一声,振袖。
“天不早了。”
林昆微微放缓了语气,劝道:“良御兄长不如早些回去和师父师娘一起用晚饭。他们一直在等你……倘若再迟些,饭菜就要凉了。”
这已经是无形之中的给予台阶下,韩良御目光在林昆和李斯年之间来回流转,终究觉得此时时机不佳,冷笑一声后掷袍而去。
“姑娘,已经没事了。”
见旁侧瑟缩着、尚且仍在余惊中的放船女子,林昆温声安慰着。
“多谢大人。”
小弦慌忙道谢。她认出了林昆身上的士子服,也知道李斯年所穿的黑色氅披武袍是宫中禁军所配。
“他经常来骚扰你吗?”
见小弦的惊惧程度不似第一次遭受,林昆蹙眉问道。
“是……”
小弦声音弱弱的:“自一月前,我偶然遇到那位公子,他便经常过来找我了……”
林昆神情复杂:“你知道他的身份么?”
“不知。”
女子摇头。
“他是御史台御史大夫的独子。”
犹豫了一瞬,林昆还是决定和盘托出:“他的父亲是个好官……倘若他下次再来作乱,你可威胁,说要告诉韩御史,他也许就会怕了。……被他的父亲知道,他做出这等事,韩御史会生生打断他的腿。”
女子一笑,感激地朝林昆看了一眼。
“琳琅书院在玄武路尽头的右侧,若有什么帮忙的,可到那里来找我。”
林昆又说:“……找他的父亲琳琅书院院长,也是同样。”
“好。”
小弦对林昆的感谢已经是无以复加,慌忙要矮身进到船篷里,为林昆和李斯年倒盏茶水喝。
“不必了。”
林昆赶紧谢绝:“本就是分内之事……不必多礼。”
“你父亲在河堤修堤坝?”
顿了顿,林昆又问道。
“是啊。”
说到此,小弦的眼瞳就黯淡了几分:“已经三年了。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也本就不好,不知还要做多久,才能领到赏钱。”
——除了每月结一点工钱,更多的赏银,是要等堤坝完工之后才会给予牢工。
而倘若体力透支,或是本就多病,在竣工之前就劳累病死,除了领到一点点可怜至极的抚恤之外,再没有其他补偿。可谓亏到了极致。
“会好起来的……”
林昆勉力安慰道:“过些时日,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嗯!”
小弦郎朗应声。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在这夏风习习的良夜,竹瑟箫声的河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澈和明艳。
那之后很久,林昆都始终难以忘记。
“那阿奴继续去放船了。”
小弦笑道:“今夜生意很好,少不得要赚半颗金珠呢!”
林昆亦与李斯年继续往上游走去,夏夜里的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那么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王城——星野之都。
林昆与李斯年坐在一梭摇船上,船篷前的竹帘卷了起来。潮冷湿润的河风一阵阵往面上扑着,在河的两岸,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树各自开放。
于秋水阁歌姬那隐约而低婉的歌声中,林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两日后小弦的尸体会从这明艳清丽的神女河中浮上来,而行凶的凶手,正是他气急败坏的老师独子。
[注1]:——明,汤显祖,《游园惊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