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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客青衫 03 (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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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止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仍只是将他送回卧房,自顾自离开了。

房间内,西淮注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从一个角落,扫视到另一个角落。

他的目光途径桌案上的一盏灯的时候,略微停滞了一下,而后慢慢走过去,轻轻在灯上抚了抚。

很熟悉的模样款式,没有想到能在这里再次见到。

西淮想,这样的金玉多枝灯,他已经快要有十年没有见过了。

……

金玉多枝灯,样式繁复贵重,从前秦淮一带,富有显赫的家族都会用。

包括西淮家。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最喜欢看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

每次见到都十分欢喜,走到何处都要带着一盏——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金玉多枝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七岁的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整个院子里兵荒马乱,只剩下一片狼藉。

他和姐姐牵在一起,仰头看着父母问。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

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同样十分不舍。

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个时候,年幼的西淮懵懂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有时候,“老实人”做的事也并不是总被人喜欢。

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西淮懵懂地记得,已经是云华十六年。

是先帝在位时最手慌脚乱的一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

饿殍于野,无处不是哀叹的黎民苍生。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先帝令著作郎们记国事,要求他们称: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贤帝也。”

叶清明是著作郎们的主事,他不解问先帝:

“栖灵峰以西北,饿殍两万余人,如何海晏河清?”

先帝一笑,说:“未有此事。”

叶清明不识好歹,又问:“去年洪灾溺亡七千余人,又如何四海升平?”

先帝说:“同样未有此事。”

叶清明迷惑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似仍有不解。

他后来垂首不语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

书房里的案卷都快要被他摸得起了毛边,最终叶清明还是决定,自己宁可想不通这个问题。

“读书人,不能愧对于书。”

他宁可这么糊涂下去。

于是西淮父亲悄悄如实记下了国事,违背先帝所令。

半年后,遭人告发,府邸被抄,举家发配沧澜。

临出发前,西淮父亲好似如释重负,望着自己被贴了封条的宅邸,还说:

“幸好,该守住的,我都守住了。”

——他一介读书人,也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一身弱骨,和一颗读书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战士们上边疆打仗,只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笔。

他守住了。

叶家被发配的沧澜,是个边陲的小城。很靠北边,介于燕启和盛泱的边境。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很寒冷,只有六七月份是温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十分美好。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书香门第的叶家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文人弱骨。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胸口插着剑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西淮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平凡,每个人都很善良的家会就这样支离破散,被彻彻底底摧毁两次。

第一次动手的是腐朽不堪的盛泱。

第二次是守城不利,懦弱弃战的镇国公银家。

说起来,银止川是他的仇人。

他从第一眼见他时,就恨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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