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春花谢时 46(2/2)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慕子翎听着这四个字,内心里升起的不是欢喜,而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荒诞。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但他们分明已经隔阂了那么多沟壑。
他毁了他的轻功,折了他的手,将他的自尊放到地上恣意践踏,到而今只剩下轻飘飘的四个字,“重新开始”吗!!
在他最爱他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到他已经恨极他了的时候,他却反过来追逐祈求。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慕子翎低声喃喃,甚至癫狂地哑声低笑起来。他冰冷的脸上淌过两行冰冷的水珠,说不出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目光茫然地看着眼前空气,视线中满是虚无。雨水开始从洞外飘进来,打湿他的白发和鬓角,冷冰冰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无声说:“不想与你重新开始。”
秦绎等在丛林中,几乎声嘶力竭。
然而他的声嘶力竭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树林中仍然是黑暗的,沉郁的,浓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
“王上……”
随从撑着一把伞,走到秦绎身后,想替他遮一遮雨。
然而秦绎却骤然暴起,将他一把推开,呵道:
“滚开!”
他如同失神般看着藏有慕子翎,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的树林,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兽。
秦绎未束起的碎发在空气中微微浮动,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喃喃道:“凤凰儿……回来吧,孤在等着你。”
泥淖溅起,落在秦绎的靴子上,没走几步,他滑倒,摔在了雨水里。
秦绎躺在泥中,小厮们骤然惊声:“王上!!”
然而秦绎自己缓缓爬起,喘息着翻了个身。仰面看着这乌沉沉的天。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眼窝里,面颊上,令秦绎几乎睁不开眼。
“那一天,也是在下这么大的雨。”
他喃喃说:“孤把他从雨林里带回来了。”
但是,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失去他了。
秦绎躺在雨中,发出声悲痛如死的嘶吼,呜咽着大笑起来。
后来,秦绎坐在雨中的坡顶,给慕子翎吹了一支《何日君再来》。
他吹了一遍又一遍,泼天盖地的雨中,冰冷的紫玉埙却几乎被他的掌心捂到发热。
“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
这就像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当秦绎吹起这首曲子时,慕子翎知道他在想说什么。
可是,也就像慕子翎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
这是一首不详的曲子,每一个唱起的人,都不会等到自己的归人。
慕子翎蜷在洞中,雨水浇得他全身冰冷。
但他依然竭力一点点把雪白的头发理顺,而后摸了摸腕上的“小蛇”——
那是他用白发编出来的阿朱,在与李空青还没有分别的时候,他就开始编了。
雪白的小蛇,苍白的发,慕子翎想,在阿朱离开他的那个夜晚,和今晚很像。
但是他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它了。
慕子翎疲倦地将头靠在洞穴的土壁上,眼睛合起。
在秦绎《何日君再来》的埙声中,他没有听很久,就睡了过去。
这一场梦,他梦到儿时的庭院,梁成后宫的高墙,和与他一起在小酒馆唱歌的秦绎。
最后,他又梦到江州的那场初遇,但这一次,是他和秦绎分别的时候。
秦绎比他略高,站在他面前,含笑从容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说:“再叫一声哥哥听。”
慕子翎很乖地轻声说:“哥哥。”
秦绎在他发顶摸了摸:
“我明年就去接你。明年见。”
慕子翎的头发乌黑柔软,揉起来像有瘾似的,秦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认得回家的路吗?”
九岁的小少年轻轻点点头。
他真好看。
秦绎禁不住又一遍想到。
天下无双的好看。
他递给慕子翎一袋钱,又不放心,临走前,回头看了看他。
慕子翎仍站在原地,捧着秦绎给他的那一袋银两,默然地看着他。
人流里,他站在大街上的模样显得很难过,像是被抛弃了一样,但又怯怯的,不太敢追。
只安静地这么在原地看着秦绎的背影。
但是瞧见秦绎这么回头看他,又很高兴,笑了起来。
秦绎看着他这样一幅神色,不由也笑了起来,而后转身,牵着马,真的再没有回头地走了。
九岁的慕子翎就这么看着他融入长街人流,渐渐地走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再也看不见。
只剩下自己站在原地。
他收回追着秦绎身影的目光,似乎有点明白,自己往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对他好的秦绎了。
但是梦里,这一次,慕子翎只是站在原地。
他没有去追。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时,秦绎收了埙,缓缓从草地中站起来。
“王上。”
随从们皆有点畏惧地看着他,不太敢说话。
雨下了一夜,后来四五更的时候停了,秦绎的衣服却还仍未干透。
“您别太伤心。”
长墨鼓起勇气,冒死劝慰说:“也许是慕公子顺着溪流走了。昨天天太黑,我们也瞧不见,狗也闻不出味道。不如现在再去看一看,能找到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然而秦绎太累了,他仿佛被人整个从内朝外剖开,麻木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怠倦地略点了点头,示意士卒整队。
秦绎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看着自己带出来的这一队人马。
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一路上以来,离慕子翎最近的一次。
他们短暂地“相遇”,而后再次错开。
他终究一步一步,走向了一个没有慕子翎的未来。
秦绎的人离开许久后,慕子翎从凹洞中走出,回到坡顶。
树林中到处都是被人搜找过的痕迹,溪边还留着许多凌乱的马蹄印。
一个树下的草丛中,还有一团被长久压折的痕迹——
那是秦绎昨晚坐过的位置。
慕子翎缓缓走过去,从中捡起了一枚小东西——
是一只有点丑的草蚂蚱,大抵是昨夜掏埙的时候,从秦绎怀中不小心掉出来的。草蚂蚱躺在慕子翎手中,他静静看了半晌。
而后慕子翎低低一笑,把它放到了一根草尖上,立住了。
碧绿的小东西挂在草尖,摇摇晃晃,几乎快要以假乱真。
但这是它本来就应该待的地方。
慕子翎想,就像他和秦绎,曾经错误的相遇,但总归要彼此回到正轨。
慕子翎缓缓转身,走向了一个方向——
那是他们一切开始,也终将结束的地方。
熹微的晨光落在他身上,在慕子翎身后,是纷繁茂盛的乱草,和一条涓涓流淌着的溪流。
新升的日光下,那上头好像铺上了一层金光,在粼粼地闪动着。
一切还未开始,一切终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