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梦回(1/2)
虞帝在自己撕心裂肺似的咳喘中醒过来,习惯使然地喊了于德喜。
垫着脚跑进来的是新晋的大太监,虽然也是日常里熟悉的,伺候的也周到,可……到底不是于德喜啊。
于德喜的死不单是眼前没了最可靠贴心的人,也不单是他刚愎自用地中了别人的圈套。
而是现实明明白白地在嘲笑他,嘲笑他已经老了,无论是脑子还是体力上,都比不上后来居上的年轻人了。
想当初,从来都只有他把玩别人的乐趣,什么时候会被别人戏耍在指掌之中。
他伏在床边,呕了几口污秽黄痰,连喝了几口水,才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手颤颤地伸到枕头下面,将那枚木精捏在手中。
四周冗余的镶嵌的珠子早被扔掉,已经没有心思把玩手串了。
只有摸着这小小东西的时候,他才能获得无尽的安慰,刚刚被堵塞得窒息的呼吸也终于通畅起来。
可这东西却让他无法不想起那个人。
是他将曲沉舟从被人肆意凌|辱打骂的地狱就出来,可曾经在他面前那样谦卑忠心的一个人,背后居然包藏最龌龊的祸心。
虽然曲沉舟的口供呈上来,姿态卑微乞求活命,甚至不惜供出一干密谋同党,可在清心居中被嘲讽背叛、被劫持无助的恨和耻辱不能忘。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明天了,明天日落之前,他要看到曲沉舟的人头。
但那样一来,他从今往后的日子……又要回到从前那样,摸黑向前,再没有神仙一样的卜卦指点,再没有……
可那样的叛逆之臣,怎么值得宽恕?
虞帝的呼吸又粗重起来,手抖如筛糠,这么一晃神间,那枚木精顺着床前的台阶滚落下去,在地面上敲出咔哒一声脆响。
“不……”
那是他如今唯一的寄托。
虞帝嘶哑地哀叫一声,刚从床上滑下去,便出了一身的虚汗,身不由己跌在地上,木精距离他不过几尺距离,却怎么也触摸不到。
原本照在身侧的影子晃了晃,忽然歪斜下去,火光从身后的床上亮起来。
床边的烛台倒了,连着灯油和烛火一起,正准备被褥上开始放肆狂欢。
他不确定是不是刚刚自己滑下来的时候踢到了哪里,只觉得这烛台歪倒的方向似乎不太对,现在却不是可以细细考虑的时候。
可他张开口想呼救,胸腔中发出的仍然只有呼呼的痰音。
起火的距离太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灼热,更让他喘不过气来,虞帝歪着身子向下挪了一阶,发梢上已经烫得发焦。
也许是情形太相似了,他居然想起了儿时的那场火。
大火被扑灭后,他那个卑微的母亲才被人找到,焦黑的身体蜷缩着,已经分辨不出模样了。
一点也不意外,喝下了太多安神药的人,根本不可能有力气逃离火海。
可是母亲被找到的地方并不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在与他的房间只有几步的地方。
即使已经知道逃不出去,那个女人还是不顾一切地去找他。
真蠢。
如果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动的手脚,母亲会不会后悔为他舍弃了逃生的希望,还会不会拼命爬向他的房间,凄厉地在火中叫他“阿泽”。
这世上也许再没有第二个人,肯那样救他了。
火油被松软的被褥吸饱,簇拥着火苗窜上老高,虞帝忽然喘息着咳嗽起来,又在咳嗽中放声大笑。
“皇上!”
有人一脚踹开房门,隔着火海叫他。
没等他看清楚模样,那人已一滚身压灭一路火焰,奔过来将他背在身后,用衣服罩住两人的头脸,头也不回地直冲出两扇门。
初夏清凉的夜风灌入肺腑,虞帝被人七手八脚地扶住,才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一双浑浊眼中竟滚出泪来。
“重明……”他颤颤地抖动鸡爪一般干枯的手:“木精……木精还在里面,快……”
柳重明从旁边夺过水桶,兜头浇下来,毫不犹豫问:“在哪里?”
“就在床边的地上……”
他话音未落,柳重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滚滚热浪之中。
一旁大太监轻声问:“皇上,火势一时半会下不来呢,请皇上换个地方歇息……”
“不!”他痉挛似的打个哆嗦:“木精……等他出来!”
高大的影子挡住了侧面的光,薄言半跪下来:“皇上恕罪,世子深夜叩宫门,说有要事面见皇上,微臣便允了世子进宫。”
虞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里,梦呓似的问:“什么要事?”
“世子说,余进府和元平府的飞马快报刚刚抵京,无法上达天听,怕耽搁时间,就找上世子……”
“什么事?”虞帝听得心头乱跳,忍不住呵斥:“有事就快说!”
“是……”薄言低着头,停了片刻才答道:“说是……东边和北边的千子塔,都倒了。东边是有贼匪作乱,躲进塔内,结果……”
虞帝枯槁的手猛地捏住他的肩,一张脸毫无血色的惨白。
若不是手上传来的力道虚弱,薄言倒宁愿相信面前是个诈尸起来的死人。
“你说……什么?”
肩上的指甲尖锐地越掐越紧,他低着头不动,仍回答:“皇上,东边和北边的千子塔,都倒了。”
还不等虞帝来得及提气说些什么,便听到身后的宫人惊叫一声:“世子出来了!”
卧房本就空间有限,沾了火油的被褥连带着燎着床幔,只这么短短一段时间,火焰已经从门窗喷出来。
柳重明早将濡湿的外袍脱下,勉强在前面开出一条道,带着一身的火扑出门槛,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又有宫人手忙脚乱地洒水,才喘着粗气站起身。
“皇上,臣……”他双膝跪下,将手中的东西托起:“臣去的晚了,恕臣无能……”
在明晃晃的火光映照下,任谁都看得清,那本该流光溢彩的木精彻底失去光华,仿佛只是一块砖瓦雕刻而成。
虞帝颤颤地接过来,喉中的呼吸仿佛是有人在卖力推拉着风箱一样。
即使曲沉舟没对他说,他也能想到木精沾不得火,更别说曲沉舟还曾经特别叮嘱过。
“不……不行了吗?”他平生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在这么多人面前泪如雨下:“重明,这东西你也经手过……有没有什么法子?”
柳重明惭愧低头:“臣……”
虞帝不想听到多余的话,忽然一脚踢在他身上:“去!去把曲沉舟给我找来!”
柳重明与薄言对视一眼,还是薄言开口提醒:“皇上,曲沉舟今天凌晨刚转到死牢里,明日午后就要斩首示众,现在这个时辰,该是快要上囚车了。”
“谁要他死!谁要他死的?!”虞帝仿佛即将溺死的人,就要失去唯一支撑似的,只靠着一个名字苟延残喘。
“曲沉舟!快去找曲沉舟来,朕赦他无罪,快去!给我把他找来!给我……”
许是他太过激动,捏得太紧,如砖石一样的木精啪地碎成三块,那枚铃铛沿着衣襟滚落下去,最后响了嘶哑一声。
虞帝怔怔看着碎片,徒劳地张张嘴,忽然呕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向一旁栽倒过去。
他在梦中被火焰包围,看着那个女人凄厉地喊着“阿泽”。
如果走过去,如果回应了……他想着,是不是以后人生的轨迹就会变得完全不同。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动,看着橘红色的火焰铺天盖地,在火中挣扎的声音消失了,人忽然变成了曲沉舟,可怖的妖瞳隔着火焰看他。
带着嘲笑。
虞帝声嘶力竭地尖叫一声,陡然惊醒,才发现满口都是汤药的苦涩。
喂药的人十分有耐心,等着他慢慢吞下这一口。
“皇上。”
那声音柔软温和得如同云朵,终于让他从梦境回到现实中——他还是皇上,他还掌控着一切,他还活着。
柳清如见他睁眼,尝试着将手垫在他后颈上,见他点头,才将软靠放在床头,扶他坐起来。
屋里除了柳清如,还有娴妃和容九安。
一见后者,虞帝心中冷笑一声,这个时候召了容九安在这里陪侍,难不成是要逼自己下诏立储?
像是明白他的顾虑,柳清如轻轻吹了吹汤药,自己先喝了一勺,才递过去一口,柔声安抚。
“皇上,门外诸位大人还都等着您身体恢复,等着与您商讨国事呢,臣妾让他们先候着,等您醒来再说。”
听到众人都在,虞帝终于松下紧绷的弦,慢慢喝了药,才问:“都有谁?”
“柳侯,林相,崔老,赵侍中,凌少卿,薄统领,还有重明,都在呢。”
柳清如用帕子为他擦净嘴边药渍,轻声道:“皇上昏迷前还叫了容大人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虞帝怔了片刻,瞟一眼容九安,沉吟片刻,示意容九安暂且候着,问道:“曲沉舟呢?”
千子塔倒,木精碎裂,别人可以不提,可他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皇上昏倒之前说要找他,重明和薄统领不敢耽搁,将他从死牢提出来,暂时先放在观星阁了,等皇上醒来再定夺。”
“人……没有死……是吗?”
“是,”柳清如应他:“皇上若是要他伏诛,臣妾这就叫重明他们去。”
“不!不要!”虞帝忙挣扎着抓住她,待额头的冷汗出了又干,才无力地向后靠,摆了摆手:“都出去,九安留下来。”
柳清如和娴妃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容九安才上前,将帛布展开,轻轻叫道:“皇上。”
虞帝闭着眼睛,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有眼睑下不安的转动能窥见那一点天人交战。
容九安耐心地等着,过了许久才听到一句问话。
“九安,朕知道你忠心无偏私,依你所见……曲沉舟这个人,可留吗?”
容九安坦然回答:“天下之人都是皇上的臣民,去留都随皇上心意。”
“可是……可是他曾背叛朕……让朕如何再用他?”
虞帝心中不甘,可除了曲沉舟,没人能扶他跨得过眼下这道坎。
“曲沉舟此人心比天高,皇上给他再多,他会越来越贪得无厌,也总有无法满足的一日。”
容九安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倒像滚水里投了冰块,让虞帝的焦躁渐渐平息下来。
“那你说,该如何用?”
“把他交给管得住他的人手里,皇上便只需掌控住那人就好,不用再为曲沉舟烦恼。”
回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容九安垂目看着帛布,努力不让自己狂乱的心跳从口中蹦出来,鼻尖,手心,后背,一层层细汗在慢慢调整的呼吸里干透。
过了许久,才有声音吩咐:“九安,润笔拟诏……”
容九安扶着自己的手腕,竭尽全力遏制住颤抖。
“赐司天官曲沉舟与安定侯世子柳重明为……”
他悬着笔又等片刻,才听到最后两个字。
“为妻。”
帛布纸上笔走游龙,他刚刚停笔,又听虞帝吩咐:“另,立敬王慕景臣为太子。”
“是。”
容九安小心举起第一张已晾干笔墨的帛书,跪在床边。
虞帝撑起身费力去看,却是一阵头晕眼花,帛书上曲沉舟和柳重明的名字仿佛游来游去的蝌蚪,看不清楚,知道自己那一口血吐出,亏了根本。
毕竟是老了,连……木精也没有了,若非如此状况,又怎么可能不得不倚赖逆臣曲沉舟。
他硬撑着一口气,眼冒金星地飞快扫了一眼第一份诏书,待容九安呈上第二份时,连草草过目都困难,只能扶着额头靠回床头:“念吧。”
听容九安一字一句念完,确认无误后传了掌印进来加印,诏书被奉去外间群臣中,他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
九安说得对。
将棘手的曲沉舟推给柳重明,他只需要控制柳重明就好,封景臣为太子,柳重明有了新对手,会为了岚儿更加乖顺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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