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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上部】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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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在段子矜醒来前的九个月——

四月初,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刻。

淡淡的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唤醒了莱茵河畔的安静幽雅的墓园,白色的鸽子展翅惊飞,翅膀扇动时,带起了一阵阵清清的花香。

年过半百的老人弯下腰,脱掉礼帽,将手中一束矢车菊放在了墓碑前。

目光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她长而柔软的头发梳成两股麻花辫,脸庞白皙,五官清丽。

明亮有神的眼睛里,几分甜美又纯真的笑意,生动得仿佛要从照片里跃出来。

这张微笑的脸,永远定格在了她十一岁那年。

老人伸出生满皱纹和厚茧的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直起身子,最后看了眼照片里的女孩,然后戴好帽子,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离开。

回到住处,他在向阳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窗边的矢车菊还没有开。

现在并不是它开花的时候。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纸,提起笔,开始写些什么。

……

我叫彼得施瓦茨,毕业于荷兰国际管家学院。

是的,我是一名管家。

施瓦茨家世代侍奉leopold家,这是我从小就知道、也必须接受的事情。

27岁那年,我正式进入leopold家。

次年,leopold子爵承袭了大公爵位。

父亲病逝,我接替了他的职位,被擢升为大管家。

同年,公爵大人为我和朱蒂主持了婚礼。

朱蒂是个世间少有的女子,她美丽,大方,善良——这也许得幸于诸神赐福。

她为我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为她起名叫,amy。

上天保佑,希望amy能和她的母亲一样,成为品格高贵、心地良善的女孩。

amy一岁那一年,公爵大人的女儿出生了。

那是个伟大的日子。

那一天的盛况,我至今都还记得——因为那不仅是大小姐的生日,还是天主教千年一遇的复活节。

圣座说,她是生来就被主祝福的孩子,于是亲自赐名nancy,甚至赐了爵位。

这是leopold家几百年历史中第一个生下来就带着伯爵爵位的孩子。

女孩。

公爵大人很开心,却又对这个结果,不尽满意。

若是男孩,或许以后会大有作为。

但是女孩……

女孩的用处只有一个。

尽管如此,nancy小姐还是拥有别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触及甚至无法想象的荣耀。

公爵大人不常在家,我的主要工作从侍候公爵大人变成了照顾小姐。

她住在安温园里,那时的安温园天晴日暖,鸟语花香,正应了卡尔特语里“annwyn”的意思——被仙女赐福的乐土。公爵大人还特意在园子里为她修建了一个小教堂,一是表示对主教的忠心,二是为了让nancy小姐从小就跟着一起侍奉主神。

在小姐出生后没多久,公爵夫人就去世了,公爵大人忙于事业,没有时间考虑是否续弦、是否再为小姐生个弟弟妹妹。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小姐都是自己住在安温园里。

安温园很大,大到有时候她想要捉迷藏,我能在园子里找上她整整一天。

但往往第二天,小姐就会被礼仪老师打上二十个手板。

她四岁那年,拿着童话书问我,彼得,freunde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为她系着公主裙的衣带,一边说:“是朋友的意思,小姐。”

“朋友是什么”

“就是……”

我突然词穷。

作为管家,有一定知识储备量是必要的,因为我们每天侍奉的人,都是处于这个金字塔最顶端的人,所以我看过很多书,甚至在管家学院的五年里,我始终都是成绩最优异的学生。

但是在她碧蓝色的眼睛的认真注视下,我竟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朋友”这两个字了。

我很想说,那是您没有的东西。

可又觉得矛盾,她是天之骄女,是整个教廷捧在手心里、连老教皇都十分看重的千金小姐。

这世界上有什么是她不能拥有的东西呢

似乎并不存在。

于是我把杜登词典上的解释一段段念给她听:“是可以一起分享快乐、分担痛苦的、信任的人。”

解释完,她果然不太明白,迷茫地看着我。

这时佣人送来了甜点。小姐最喜欢吃家里甜点师傅做的黑森林蛋糕,但让她非常懊恼的是,营养师说,为了牙齿和身体的健康,她每天最多只能吃一小块。

我拿起餐巾铺在安温园柔软的草坪上,她看着我忙活,单手撑着下巴,问道:“什么叫一起分享快乐”

我想了想,“陪您一起玩游戏,就算是了。”

“那什么叫分担痛苦”

我,“……”

痛苦两个字根本不存在于她的生命里,如果我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给她解释什么叫“痛苦”。

不过,痛苦从来不是用嘴说说而已的,即使我解释了,她也不会明白。除非她自己经历些什么。

但是我看着眼前这个从刚生下来就活在我视线里的孩子——

痛苦二字,我倒宁愿她永远不懂。

她见我不说话,自己也半天没吭声,最后很聪明的规避了第二个问题,问了我最后一个:“那什么叫信任的人”

我望着她执着的样子,知道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了,只好尽量简单地告诉她:“就是您有一块蛋糕,您愿意把它交给别人。”

小姐怔了两秒,“咯咯”的笑出声,嗓音像百灵鸟一样悦耳,“哦!”

就在我准备为她擦手的时候,她却忽然端起盛着蛋糕的小碟递给我,“这个,给你。”

我看着她,蓦然觉得领结系得也许太紧了些,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这种话被卡在嗓子里的感觉。

见我很长时间没有接过,她也许是着急了,单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小小的身子朝我凑过来,却不小心踢翻了一旁的果篮,整个人都扑倒在了草地上,她手里的蛋糕更是直接掀翻在我的西装上,顿时,我们两个都狼狈不堪。

最糟糕的是,礼仪老师好巧不巧地找了过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勃然大怒。她指责我身为管家怎么能如此衣衫不整,又指责小姐身为千金名媛居然趴在草地上。

后来小姐被罚抄了十遍《圣经》的引言,我也无奈地接管了安温园里所有卫生间的清理工作。

过了两个小时,她跑到小教堂的卫生间里找我。

我问她来做什么,她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很不高兴地嘟着嘴,“你不用抄书吗”说着,看向我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她,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犯错的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去抄《圣经》,也不知道怎么给她解释我手里的马桶刷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是看到她因为受到了不公平待遇而不开心的模样,我女儿amy平时赖在我怀里撒娇的样子便浮现在眼前。

我蹲下来对她说:“小姐,做错了事情,就会挨罚。您要抄书,我要做其他事情。”

“你也挨罚了吗”

“是的,小姐。”

“哦。”她可能觉得平衡了些,五官没那么皱巴了,忽然,却又扬起笑脸,“原来我们是朋友啊。”

我一愣。

“你陪我捉迷藏。”她一根根掰开手指数着,“我给了你蛋糕,我们一起挨罚。”

第二天,公爵大人回来了,我在前厅见了他以后,忙去园子里通知小姐。最后在卧室里找到她,发现一向喜欢在草坪上晒太阳的小姐,居然托腮坐在公主床上,满脸苦恼地盯着衣柜里的裙子。

我说:“小姐,公爵大人回家了。”

她:“哦。”

反应很冷淡。

我不禁问:“您不去见见大人么”

“我没有漂亮的裙子,彼得。”她显得很懊恼,“爸爸不喜欢这些衣服。”

有时候小孩子的世界很难理解,需要些耐心,“您为什么觉得公爵大人不喜欢这些衣服呢”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穿这些衣服的时候,爸爸从来不对我笑。只有穿鹅黄色的裙子那次,他笑了。”

我知道她说的那条鹅黄色的裙子,那是公爵大人旗下的公司拿到新产品开发权那天,小姐穿的那条裙子,不过那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见她实在纠结,我叹了口气说:“公爵大人平常不笑……也许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您的那些衣服。”

她看向我,“那他不喜欢什么呢”

我被这个问题问得一噎,心里渐渐泛上些说不清的情绪,低声道:“他只是不喜欢笑。”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彼得,今天的蛋糕不给你了,我要留给爸爸。”

我知道小姐这样做的原因,她总觉得,吃了蛋糕心情会好,心情好了就笑了。

后厨直接将蛋糕送到了客厅,公爵大人吃了一口,皱眉对我说:“这是什么东西黑森林蛋糕做得这么甜也敢拿给小姐吃马上把家里的甜点师换掉!”

我垂眸道:“是,公爵大人。”

余光里,是小女孩站在一旁绞着裙子,小小的牙齿咬住嘴唇,不敢吭声的画面。

那一年,小姐失去了她最喜欢的甜点师傅,作为管家,我无条件顺从了公爵大人的命令,没能为她争取半分希望。

但她却对我说,彼得,谢谢你。

——谢谢我把amy带到了安温园。

amy是我的女儿,比小姐大一岁半,她们成了很好的玩伴。

多数时候我都陪在小姐身边,可以说,她是我看着长大的。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太清楚她每天在想些什么,她不太会把这些事告诉其他人。

并非她不想说,而是因为每次说了,只要被礼仪老师听见,必会告到公爵大人面前,赏她一顿板子。

挨打多了,她就学乖了。

这是公爵大人的言传身教——喜怒不形于色,优雅从容,是作为伯爵小姐要上的第一课。

小姐那时候四岁半,她听不懂这些,便来问我,爸爸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

我想了片刻,用尽量简单的方式告诉她:“就是不可以哭,也不能过分的笑。”

五岁时,她已经是个非常合格的小淑女了。被公爵大人慢慢带入了公共场合,出席于各种上流社会的活动之中,每次当镜头捕捉到她的脸上时,她从头到脚,从服装到微笑,都得体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后来的几年里,她偶尔还是会私下说一些类似于“谁谁家的太太真胖”、“谁谁家的厨师把玉米饼烤糊了”、“谁谁家花园里种的花难看死了”,不过我再也没听到过。这些话,都是amy宝贝转达给我的。

我很惊讶,惊讶于小姐不到十岁就能将一边在心里嫌弃着面前的人,一边做出最符合身份的反应;也很失落,好像她已经忘记小时候对我说的——我们是朋友。

可我又很开心,至少她还能毫无顾忌地把心里话讲给amy听。

我的两个“女儿”彼此成为了闺中密友,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

amy喜欢矢车菊,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她自己发自内心的喜好。她曾经找我说过,nancy小姐漂亮,优雅,就像天上的月亮,会弹琴,会画画,欣赏歌剧时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而她呢,她只能在小姐弹琴的时候站在旁边为她翻乐谱,或者在小姐画画的时候为她调颜料。

我感到很抱歉,因为我给她带来一位过于优秀的朋友,却只能给她这个低人一等的身世。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amy会不自觉地模仿nancy的言谈举止,偶尔在家里也会用小公主一样的语气说:彼得,我的红茶泡六分半,少一秒都不行,三匙蜂蜜,不要柠檬。

这都是小姐平日里的习惯。

包括矢车菊,也是小姐最喜欢的花。

我问amy,你为什么要和小姐一样呢

她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啊,爸爸。”

在她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就因为其他家族的千金小姐来leopold家做客时摘了安温园里一朵矢车菊而和人家打了起来,我赶到的时候,那位千金小姐的脸上全都是指甲划过的抓痕,头发也乱糟糟的,amy看上去更糟糕,嘴角都出了血,仍旧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我很生气,她却委屈地大喊大叫,指着地上被踩烂的花朵说:“她毁了nancy小姐亲手种的矢车菊!小姐栽培了四个月,今天晚上要献给公爵大人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nancy小姐闻讯赶到,看着地上的花,愣了两秒,又看了眼对面同样狼狈的千金小姐。

那是我从她五岁以后第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不怎么和善的表情。

紧接着,她却没再看对方一眼,牵起了amy的手,问她脸上的伤疼不疼。

那天晚上的宴会上,公爵大人受到了来自对方的刁难和质问,宴会散场后,他大发雷霆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nancy盯着父亲手里的板子——我知道她有多害怕那东西,小时候每次被打板子,她总是会哭着躲在我身后。现在哪怕只是看着,都会觉得浑身上下被打过的地方一起隐隐作痛着。

可是这一次,她却握着拳头走上去,在公爵大人的怒火中一字一字地说:“人是我打的,爸爸。”

伯爵小姐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罚跪在教堂里。

amy哭着跪在她身边说:“小姐,我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吗”

amy说:“我不该一句话都不说,可是我太害怕公爵大人了……他很不喜欢我……”

我站在她们身后,听到nancy小姐尚且稚嫩的嗓音轻轻响起:“我爸爸他只是不喜欢笑,不是不喜欢你。”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说服谁一般,“他只是不喜欢笑。”

我微微一怔。

都说孩子最敏感,原来是真的。

小姐大概比普通的敏感还要多些聪明,怎会不懂我当年那句“他只是不喜欢笑”其实只是在安慰她

可是,现在没有我安慰她了,她必须要自己安慰自己,当然,还要安慰别人。

nancy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一边对amy说:“你错在不该动手打人,你要记着,我们不能做伤害别人的事情。”

amy不懂,“可是她先摘了别人家的矢车菊,怎么她还有理了”

nancy歪着头,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她终于想起我还在身后,回过头来问我:“为什么呢,彼得”

我看着眼前两个孩子,终于还是说:“因为很多事情是不讲先来后到的,小姐,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但是,善良是对的。”

amy似懂非懂,只道:“小姐,你回去睡觉,我在这里跪。”

nancy纹丝不动,抬头看着仁慈的玛利亚雕像,平静地说:“我们是朋友。”

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小孩子的友情没什么惊天动地,说好就好,说掰就掰,但我却在那个晚上感受到了小姐对于被关怀和被爱的渴求。

也许早在她四岁问我freunde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她的心里很空很空,只要住进一个人,那就是她的全世界。

人生的未知性就在于,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很遗憾的,这一次是意外赶在了前头。

小姐快十岁那年,公爵大人接到了willebrand家的请帖。

这封请帖非同寻常。

因为willebrand家的嫡长子,lennard,就是nancy小姐日后的丈夫。

这将是两个孩子第一次见面。

小姐本人对此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所以她做了一件事,一件我不知道她日后回忆起来会不会后悔到心痛的事——

她和amy交换了衣服,自己偷偷跑到willebrand家的后花园里玩去了。对于这件事,amy亦是少见的激动,她从小模仿小姐的一举一动,终于有一天,可以穿上华美的衣服,以千金名媛的姿态站在众人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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