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血月食(含结局请假公告)(1/2)
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是一个永载大晏史册的日子。
这一夜,繁星点点的天空,月色皎洁如银,苍穹高远无尘,月光铺洒在京师城的屋宇重楼上,似一个无边无际的笼罩物,驱散了黑暗,为大地添了一抹朦朦胧胧的灰色剪影,似乎散发着一种带了魔力的光芒。
元祐奉赵樽之命领着兵马到达定淮门时,这里已是剑拔弩张之势。但由于南北两军都没有提到进攻的命令,只是在深秋的晚风中,僵峙着,没有丝毫的风吹草动,气氛却逼仄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往常的定淮门总是开着的,元祐多少年都没有回京了,但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门口没有半棵树木,古老陈旧的城墙,破损严重的青砖,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元祐记得,他以前曾经无数次从这道门悠哉悠哉的出来,去秦淮河边寻欢作乐,夜会他的红粉知己,虚渡着年少风流的光阴。
如今同样隔着一道门,却成了两个世界。
他在门外,忧心如焚。她在门内,生死不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把他对乌仁的情义逼到了极致。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原点,他的心浮躁不堪。骑在马上,走在万军之中,他时不时瞄上一眼高耸的城墙,心里五味陈杂,恨不得冲锋的命令马上到来。
“什么人”
背后黑压压的大军中,突然传来的喝声,惊回了他的神智。
听到那边登时便闹哄开了,元祐皱了皱眉,打马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他厉喝。
“元将军,有人从三叉河河壁冒出来,估计是敌军。”
听着营中参将的禀报,元祐定定神,借着火把的关线看了看三叉河的河壁,那里的青砖被人掀开了,从里面钻出来的人身装南军将校的甲胄,长得极是高大粗壮。
“兄弟们,不杀,是我。”
那人举起双手,嗓门洪亮,声音破空传来,听得元祐心里一惊。
他拍了拍马背,马儿感受到他的急切,蹄声也快了起来。
“大牛!”
他不太确定的询问声,听得陈大牛“嘿嘿”一笑。他双下双臂,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把脑袋上的头盔取下来,拍了拍复又戴回去,方才望着元祐的方向,咧开了嘴。
“小公爷!”
“公你娘的头啊!”元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飞身下马,小跑过去搂住了陈大牛,那种与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还有在战争中的紧迫感与期待感,让他心情极是复杂,把陈大牛抱得紧紧的,“你他娘的……小爷还以为你死了呢!半点消息都无。”
陈大牛被他强行勒在怀里,龇牙咧嘴地笑。
“放手放手,俺又不是老娘们儿,你搂那么紧干吗”
“你若是娘们儿,小爷还不幸搂你呢。”嗤笑一声,元祐松开胳膊,笑着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揍了一拳,又挑高眉头,戏谑道,“看来这些年驸马爷做着,好吃好喝的养着,也没忘了操练,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又是“嘿嘿”一笑,陈大牛道,“那是,老子哪都硬得很。”
元祐看着他,怔一瞬,终是笑了出来。
南下之路,几年的沧海桑田,历经大大小小数十仗,元祐还能活着到达京师,还能看到陈大牛那张黑脸和憨傻的笑容,还有机会破城去见他心仪的姑娘,他觉得很不容易,也觉得这日子,咋就他娘的这么美
“得了,大牛,该你小子撒欢!小爷可没这福气了。”
陈大牛看着他笑道,“你也甭羡慕,俺晓得你们在外头吃苦了,专程给你们备了好多牛鞭,鹿鞭,虎鞭,还有鹿茸等等滋补之物,有你的,还有陈景的,便是小爷你这几年掏空了身子,也不打紧。”
元祐正在感慨着与他的相见,却被他想了千里之远,面色耷拉下来,重重咳嗽,“你他娘的,小爷是这样的人么”
陈大牛黑着脸瞪他,“你不是,谁是”
“说啥呢小爷龙精虎猛,用得着这些玩意”元祐咬牙切齿地看着陈大牛,骂咧了两句,突地发现四周围满了士兵,正懵懂的看着他们。这些人中,有好多是南下之后才收入营中的新兵,大多数都不识得陈大牛,茫然也情有可愿。
好笑的摇了摇头,他反应过来,这会不是与陈大牛叙旧的时候。冲他说了一句“回头小爷再找你算账”,他便拉拽着陈大牛的胳膊,走到边上。
“说说,你怎会从这狗洞里爬出来”
“狗洞他奶奶的,你懂不懂,殿下管俺这叫地道。”
得了如花酒肆那个地道的启发,陈大牛与晏二鬼这几年下来,并没有像赵绵泽以为的那样老老实实的混天过日,他们知道,赵樽南下只在早晚,必定有一天要与赵绵泽撕破脸的,于是便早早想好了退路。所以,这一条从京城里挖出来的地道,遮遮掩掩的,用了他们几年的时间。
元祐唏嘘一番,左右看了看,“晏二鬼呢怎不见人”
陈大牛拍了拍头,双目圆瞪,骂他,“被你一打岔,俺差点儿忘了正事。二鬼去了营里。这几年,咱们暗中拉拢了一些人,大多是原来跟着殿下的金卫军旧部。当年殿下在北平起事,这些人有心投靠,但南北之间,千山万水阻隔,他们想投无门,咱们便暗中行动。看今儿晚上这动静……俺们组织这人马该发挥余热了,自当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在赵绵泽继位之后,不仅重用文臣,对金卫军旧部也多半不肯重用,那些人心里都有怨怼,却敢怒不敢言。而且这些年来,如此政斗之下,只要赵绵泽在位,他们就算拼得头破血流,这辈子要想出头,也基本没有机会。所以在赵樽势头如日中天的时候,这些人投靠旧主,找好退路,自是明智之选。
只不过,陈大牛和晏二鬼在被赵绵泽监视得那般严密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办成这些大事,着实令元祐惊讶不已。可不待询问,他转念一想,又反应起来了。陈大牛的身边有一个普天之下谁也没有的便利——赵如娜。
想到她,元祐依稀仿佛也想起,那是自己的血亲妹妹。
默了一瞬,他笑问,“你家媳妇儿呢”
原本乐得开怀的陈大牛,听他提到赵如娜,高大的身子在料峭的冷风中微微怔了怔,脸上才堆起了僵硬的笑容。不过,他似乎不太想细说,目光不着痕迹地别开,看着围在城外这一群黑压压晋军,笑着敷衍道,“回头与你细说。俺这会有急事,要马上求见殿下。他人呢”
元祐看着他的反应,没有追问,“他在金川门,你有啥事”
陈大牛左右看了看,见没有旁人看来,迟疑着皱眉道,“前些日子,俺与媳妇儿出街时,无意看见了锦宫那个大当家的。俺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偷偷派人尾随,竟发现了楚七……”
“楚七”元祐惊得眉头一抖,“她怎样了人在哪”
陈大牛道,“她怀着身子,一直在京师锦宫的别院。但她没有主动与俺们联系,为了她的安危着想,俺也没去打扰,更不敢与她接触。不过,今儿宫中大乱,有探子传话来说,是柔仪殿起火了,贡妃与洪泰帝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赵绵泽令人在宫中散布消息,说抓住了晋王妃,俺怀疑其中有诈……”
“我操!”元祐错愕一瞬,猛地调头翻身上马,大声低斥着,拿马鞭指他,“这种事你不早说还虎鞭,鹿鞭,陈大牛,你他娘的在京师吃香喝辣,果然养傻了。”
“生这么大气”陈大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难道楚七怀孕……晋王不知难道不是晋王把她送入京师的
他抿唇猜测着,却听元祐向副将吩咐。
“此处军情,一律听他的。”
说罢他勒转马头,又看着陈大牛,“你在这里守着,我的马去金川门快些……若不然,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人还没到,就被人当成敌军抓起来杀了。”说罢他不再墨迹,重重夹了夹马肚子,扬蹄离去。
陈大牛挠了挠脑袋,晓得他说得有理,也不争辩,只匆匆与副将对了个眼神,神经便兴奋了起来……守在京师数年,他几年没上过战争,几年没有闻过这种热血的氛围,自是满心满眼的激动。
从栖霞阁出来,夏初七坐在马车上,心绪极不平静。
“楚七,你稳着点,可别激动啊。”杨雪舞坐在她的身边,不停安抚着她的肩膀,又担忧地瞄着她的肚子,紧张得额头都冒出了细汗,那样子好像怀孕的是人她。
随她们前来的东方青玄,脊背挺直地靠在厢壁,一动也未动。
天已入黑,又是大战之际,城里也不安定,外头时不时有南军跑动极快的脚步声,东方青玄微微阖着眼,看上去云淡风轻,但他左手宽大的袖摆下,假肢的连接处正在嘶嘶啦啦的疼痛。但他没有吭声,也没有拿手去抚一抚,减轻疼痛感,甚至都没有去看它一眼。在这种草时候,他不能分她的心,他只需要坐在她的身边,让她不会孤独,同时也给她带去安心的力量。
“东方青玄……”
夏初七突然调头,定定看着他。
“我的眼皮……跳得很厉害,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东方青玄睁开眼,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眉头微微一皱。
“那你回去,我去金川门……”
“不行。”夏初七眯了眯眼,看着车窗外白惨惨的月色,总觉得今天晚上有些不对,“我得去,哪怕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远远看着,也一定能让他安心,为他带去力量……我相信,他能够感觉得到我。”
安心力量东方青玄眉梢沉了沉,妖娆一笑:“随你,反正死活与我无关。”
夏初七掀掀唇,笑开,“你先头说有办法靠近金川门,是啥办法”
东方青玄看着她微抿的唇,“到了就晓得了!”
夏初七眉头紧锁,看着他,略有担忧,“你的身份特殊,不会有事吧要是被发现,赵绵泽或许不会杀我,毕竟我有利用价值……可你,如何能全身而退”
见她在担心自己,东方青玄神色微微一松,语气也更加柔软,那轻轻抿笑的唇,妩媚如花,“放心吧,本公子三头六臂,绝代风华。谁还能杀得了我”
夏初七轻唔一声,唇边露出微笑,“好,你赢了。”
“停车,你们是谁!”还没有靠近金川门,外门便传来一道低喝。东方青玄没有掀开车帘,只是喊了一声“如风”,紧接着,那人便过来了,样子极是强横!
“大战当前,此路戒严,不论是谁,一律不许过去。”
“放肆!”如风低喝一声,“唰”地拔刀。
“没看见是谁家的车吗”
那侍卫眯了眯眼,看着他手上的刀,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可是上头有令……”
“上头你们上头是谁!”如风理直气壮地大步过去,掏出怀里的腰片,往那禁军头目眼前一扬,“六爷的腰牌识不识得六爷的人也敢挡六爷的事儿也敢耽误,是不是不要脑袋了”
这种事,当兵的人遇上最是难办。上头个个都是爷,得罪了谁都不好。人家是王爷,他是一小兵,还能咋的看了看腰牌,那几个守卫白了白脸,终是默默的退开,任由马车连带一群侍卫通过。
夏初七虽说听不见,但马车停下也是有察觉的。
紧张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再次转动,她才松了气。
“想不到啊,你太能了!赵楷的腰牌也有”
“呵呵!”东方青玄笑笑,“你太小看本公子了,当年锦衣卫在京师横行霸道,若是连这点人脉都没有我还活得动么不要说金川门,便是本公子如今要去赵绵泽的后宫,也畅通无阻。”
夏初七不晓得他有没有吹牛的成份。
只是吐了吐舌头,然后竖起大拇指。
“你厉害,为你点赞。”
“嗯”一声,东方青玄微仰着如花似玉的脸。
夏初七看着他,却笑了,“我想,你若真去了,来日赵绵泽有了孩儿,也会为你点赞的!”
东方青玄石化,“……”
金川门。
这座位于京师城北的老城门,城墙紧厚,素来防守严密。此刻因了南北南军的对峙,更是显得森严而肃杀。赵绵泽身着一袭明黄的袍服,衣袂迎风飘动,他立于城头,凝视着城下赵樽冷峻的身姿,面上带着柔和的笑容。
“十九皇叔,你是朕的宗室长辈,朕素来敬你,更从未慢待你。你如今扯旗造反,兵抵京师,竟是不顾太上皇的身子了吗即便你什么都不顾及,但好端端的藩王不做,却落个叛逆之罪,被满门抄斩,可值不值得”
他决口不提削藩之事与自己暗中使的坏,说这些义正辞严的话,目的自然只是为了说给金川门的满朝臣工与两军将士听。一个会驭人者,也一般都懂得说话。
赵樽勒着马缰绳,静静而立,不动半分声色。
“赵绵泽,你就这般自信还有斩我满门的机会”
赵绵泽轻轻抿唇,讥讽道:“不是朕自信,而是十九叔你太小瞧朕了。且不说正准备入京勤王的上百万兵马,你能不能吃得下,便说……”顿一下,他突然笑了,“朕不是生意人,今儿却想与十九皇叔做笔买卖。拿一个人,换你放手一座城。”
赵樽眉头微动,攥缰的手微微一紧。
“人与城岂可相提并论你太儿戏。”
赵绵泽微微一笑道:“换了别的人,我或者没有法子保证,可今儿我要与你交易的人却不同。我相信,她不仅仅值一座京师城,便是整个天下,也值得的。”说罢他偏头,拔高了嗓子,“带晋王妃。”
一语皆出,城楼下哗然一片。
赵樽掌心攥出了汗来,但他没有动弹,冷冷凝视着城楼上的动静儿,似是老僧入定,连呼吸声都没有。不多一会儿,一个被反绑着双手,堵着嘴巴,蒙了半边脸的女子影影绰绰的出现在了城垛上。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加上蒙了轻纱,那女子的长相不是太清楚,但是从身高与体型上来看,样子确实像极了夏初七。
赵绵泽负手立于城头,看见赵樽突然僵硬的身子,慢慢走近,抚了抚那女子的脸,把她面颊上的轻纱牵了牵,动作极是温柔,语气也和煦柔软。
“看见没有你心爱的男人来了。激动吗”
那女子努力偏着头,身子挣扎着,双目瞪着他。
赵绵泽看着她,微微一笑,放下手,转过头来看向赵樽。
“十九皇叔,看见了她,你是不是便不想做皇帝了呢”
赵樽居于马上,久久没有动弹,面部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那样子似是在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赵绵泽看了他片刻,微笑着突地转头,“张四哈!”
城墙上的一切是早就准备好的。张四哈得令,应了声“是”。几个太监便过来帮忙,把那反绑的女子架到了一堆高高垒起的柴薪架子上。在那个城墙的垛口,堆放了不少柴薪,柴薪上早已浇好了桐油,像是火刑一般,那油味与柴火味,令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赵绵泽目光厉了厉,从一个禁军手里按过火把,举着它走到柴薪的边上,笑着将火把轻轻一舞,看得城墙外的人心惊肉跳。
他道,“十九皇叔,你犯上作乱,罔顾人伦,造反篡位,有违天道。今日之事,你便不要怪朕狠心,既然你们两个爱得死去活来,那朕便给你们一个生死相许机会。你与她,只能活一个,你来选。若是你要她死,你就攻城,若是你不要她死,马上勒令晋军退兵五十里。而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入城来受降。”
城墙上的弓箭手密密麻麻,还有火炮火铳伺候,赵樽单枪匹马进入射程范围会有什么后果,不必用脑子考虑就能知晓。更何况,晋军一旦退后五十里,得退到如何去等南军援军到了,局势又如何这样的要求,即便赵樽真的顾及夏初七,也不可能轻易答应。因为那不仅仅干系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是无数人的性命。
赵樽冷眸看着他,哼了一声。
“赵绵泽,你能有点大丈夫姿态吗”
赵绵泽但笑不语,似是等他后话。
赵樽皱眉扫了一眼城墙上的女子,勒着马缰绳上前一步。
“你放了她,我便同意与你商榷隔江而治之事。”
“哈哈,十九皇叔,果然痴情。”赵绵泽冷笑着,回过头去,目光巡视一般落在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孔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你盼了这么久,他终于来了,还准备拿半壁江山换你你可高兴”
那女子倔强的僵硬着头,恨恨看他,双目喷火,像是怨恨不已。但她嘴巴被堵着,嘴里虽“呜呜”有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赵绵泽眉梢一扬,举着的火把又近了近,低下头,手指轻轻抚了抚她冒着细汗的额头,像是为她拭汗一般,用袖子怜惜的擦了擦,又隔着轻纱慢慢抬起她的下巴,“你该感谢朕,而不是这般瞪着朕。”
那女子眼皮快速眨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剩呜呜声。
赵绵泽微微一笑,火把慢慢垂下,满意地看着赵樽似是又上前走了一步。
“十九皇叔,闲事休叙,我数到十,你若是不照办,我便烧死她……”
垛口很高,城楼下的人仰视着,看不太清楚上面的情况,但柴薪高招着,那女人挣扎扭动的身影仍是令人紧张万分。想到是他们的晋王妃,晋军登时嘈杂起来,无一不是恨得牙根痒痒,但也无一不是劝赵樽不要轻举妄动的。可谁也没有想到,赵樽竟然再次上前一步,表情复杂地睨着那女子,冷眸里似有波光浮现。
“赵绵泽,你不要轻举妄动。京师城已被我围成铁桶,你便是杀了我,杀了她,你也逃不出去。我如今给你一个选择,放了她,弃城投降,我许你后半生荣华富贵,便以亲王之尊,得享天年。”
轻呵一声,赵绵泽笑了。
“十九皇叔好生慷慨,你夺我之妻,夺我之位,夺我之城,夺去我的一切一切,却来好心地许我以亲王之尊,荣华富贵”他沉沉的声音有些沙哑,破碎,双眼浅眯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樽,不知此刻到底想到了什么,眸底竟隐隐有温润的湿意。
“十!”
他开始喊数了。
“九!”
满场噤声,所有人都屏紧了呼吸。
“八!”
冷风呼呼的吹,天气似乎更凉了几分。
“五!”
城墙上的大晏臣子开始远离柴薪,生怕被波及。
“三!”
当赵绵泽喊到三的时候,他离那堆柴薪更近了,那个被绑在木头架子上的女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拼着劲儿的挣扎着,身子扭动像蛇一样,满头的发发全都散乱了下来,完完全全的遮住了脸,一双含泪的眼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恐惧。
“呜呜……呜呜……”
被烧死的人,皮开肉裂,没有人不害怕。
“二!”赵绵泽沉着嗓了,又重重喊了一声。
“慢着——!”赵樽冷眉微蹙,不着痕迹地朝身侧的丙一使了个眼神,抬头望向城楼,一张俊朗的面上,有着比深秋更为萧瑟的凉意,“赵绵泽,你要的人是我,我过来,任由你处置!你不要伤她。”
“呵……哈哈。”赵绵泽声音满是笑意,“一个换一个,倒也合理!”
有了赵樽在手,晋王自当受制。
这一点,赵绵泽与整个金川门的晋军都知道。
“殿下,不可。”无数人嘶吼起来。
可赵樽抬手阻止,再次迎着城墙上的弓箭走去。
看着他颀长有力的身影越来越近,那木架上的女子更加疯狂了几分。她扭曲着身子,拼命地摇着头,一双赤红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赵樽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神色极是复杂。有冷漠、有阴霾、有肃杀,可他双唇紧抿,半个字都没有再说。
空气似乎凝滞了。
整个金川门,带着死一般的寂静。
正在这时,赵樽的背后突地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那人重重地踩着深秋的节奏,从嘈杂惊呼的晋军中穿梭而来,从容地抢过弓箭手的神臂弓,不等赵樽回头,他已快速从他身边掠过,如同一道闪电,他一骑上前,挽弓搭箭,射向了城墙。
“天禄,她不是楚七,她是假的——”
一个“假”字出口,他手上的弓箭已经准确无误地飞向了城墙,也准确无误地射中了那女子的心脏位置。可他还未收弓,就像中了邪一般,整个人傻傻地立在冷风中。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低低喃喃着,看着城墙上中箭染血的身子,僵硬如雕塑。
城墙上的女子,拼命的仰着头,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一双眼睛,朦朦胧胧,看不太清,却依稀熟悉……正是存于他记忆中的眼睛。那个被绑在柴薪上的女人,是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是他日思夜想了几年的女人。
念了几年,想了几年,他却亲自射杀了她。
“不……不是的……”
元祐看着那道影子,突然疯狂地冲了上去,完全不顾南军近在咫尺的满天箭雨,拍马往金川军冲。赵樽冷着的面孔突地变色,猛地拍马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一边为他挡着城墙上射下的羽箭,一边拖着他往回走,嘴里厉声大喝。
“少鸿,你疯了。”
“是,我疯了,我疯了!”元祐双目赤红,几欲垂泪,从来风流倜傥的面孔上,如同厉鬼般苍白。他几乎无意识地喃喃着,挣扎着赵樽的手臂,还要往城门冲,“天禄,是她,是乌仁……是乌仁啊……我真的疯了,我竟然射杀了乌仁……”
“我知道是她!”赵樽冷冷拽住他,回头朝丙一低喝,“杀!”
得令的丙一高扬起手,“杀,掩护殿下。”
这一声“杀”,并不是为了攻城,而为了掩护赵樽与元祐后退。不过一瞬,黑压压的晋军,便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一朝金川门涌去。城墙上羽箭纷分,杀声大作,震耳欲聋的声音如同千军万马踏破天地。
柴薪上的乌仁潇潇双目微垂,胸口鲜血汩汩,耳朵里听不太清那些声音。脑子里回荡着的却是那一道疾风似的马蹄声,他由远而近,朝她奔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熟悉得让她心碎。
等了几年,他回来了!可是他却没有认出她。
她甚至于知道赵樽都认出她来了,可是他连多看一眼的耐心都没有,便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上的弓箭,射向了他,她听见了他撕心裂肺的大吼,那仿佛心痛的吼声,像失去至亲的猛兽在哀号,但她却想笑……
是的,她很想笑。
他不是应该不在乎这些么若是一个女人的死,可以换来一场战争的胜利,他不是应当毫不犹豫的选择让她去死吗可他为什么那般痛苦是因为是他亲手射杀了她吗
刚才那一瞬,隔得太远了。
她看不见他的模样,似是憔悴了,但穿着战袍,还是那么风度翩翩。那是一个会勾引小姑娘的男人,她一直都知道的。她也亲眼看见了他举起的弓,那一刻,她没有眨眼,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坚毅的表情——很英俊!
骑马挽弓那一瞬,他真的很英俊!
她若不是他的射杀目标,若不是堵着嘴,她定会为他欢呼。
可……胸口太痛了,不仅仅是伤口在痛。心,也在痛。
疼痛让她面色发白,扭曲,就连被捆着的双手,也微微抽搐起来。
“想说话么”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再堵住她的嘴了。赵绵泽猛地扯掉了她的面纱,也扯掉了堵嘴的布,举着火把,扬唇笑道,“真是有趣了。没有想到朕的爱妃,竟能让朕的皇叔与朕的皇弟都不顾生死,前来相救。”
轻轻笑着,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爱妃,你给朕说说,你的第一个男人……到底是赵樽,还是元祐”
他的声音并不小,似乎也没有想要隐瞒这顶绿帽。
可是当这句话从城墙上传出来,却令在场之人心底发紧。
宁贵妃跟着皇帝的时候,竟然已经不是完璧了这是一个多么劲爆的消息。若换了平常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八卦流言会传出去。但此时,不仅赵绵泽不在乎,在场的人也没法多想。生死面前,一切感受都会让步。
天地俱静,众人屏气凝神。
可乌仁潇潇苍白着脸,却笑了。
“你,你……杀了我吧……不必……辱我……”
“想死看来没那么容易。”赵绵泽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就像完全看不见她身上的伤口,轻笑道,“再说,朕如何舍得你死你若是死在朕的手上,哈萨尔岂能善罢甘休”目不围睛地盯着乌仁的面孔,他又笑,“不过如今,你还是不要轻易死得好。要不然,你死在元祐的手上,你哥也会把这笔账算在他身上。”
“赵……绵泽……”乌仁潇潇有气无力,目光有恨。
赵绵泽却不理会,调头低斥,“传太医!”
城墙上火光烁烁,人影晃来晃去,很快有太医上来了。
很显然,乌仁潇潇还有价值,赵绵泽不会轻易要她死。
而城楼下方,也是乱成了一团。
“乌仁……你坚持住……坚持住!”
元祐疯狂的声音带着呜咽,在夜风中传来,格外清晰。
“那天在紫金山上,你问我的话,我想告诉你,一直想告诉你的。我爱你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种爱……所以,我回来了,从北平回来了……打了几年的仗,我就盼着回来接你……乌仁……是我该死……我该死!”他呐喊着,挣扎着,近乎疯魔的状态,“丙一,你放开我,你他娘的放开我……”
两个太医在身边战战兢兢的忙碌着,止血,抢救。
乌仁潇潇无力的耷拉着手臂,闭紧了眼睛,却听清了元祐的话。
“呵。”一声,她喃喃着发笑,一点一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神色莫测的赵绵泽,古怪地笑,“你曾说,我们一样可怜。但我……我跟你不一样……我有爱的人……他也一样爱我……赵绵泽……你最可怜……你最可怜……”
“你真不怕朕杀了你”赵绵泽冷了声音。
“……杀了我吧!”乌仁潇潇喃喃,“杀了我。”
他杀了她,就会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若不然,她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元祐疯狂的声音一句句被风声传来,她瘦削的腮边,两行清泪落下,与血水混在一起,染得她雪白的中衣红彤彤一片,极是慎人。
“你舍得死么盼了这么多年。不可惜。”赵绵泽问着,没有情绪,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甚至于,听上去,那沙哑低沉的声音,问的更像是他自己。
乌仁潇潇听见了,但耷拉着眼皮,她没答。
从赵樽与元祐他们远去北平,已经四年了,他似乎真的盼了许久。
这些年来,她每日数着日子。花开了,花又谢了。燕子飞来了,又飞走了。她日日夜夜的盼望着,偶尔也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脱离那个牢笼。可午夜从噩梦中醒来,她又不希望他看见自己如今的样子——建章帝的宠妃,一个破败且不干净的身子。
她恨着,恨着这一切!
可临死能见上一面,也好。
“元祐……”她嘴巴一张一合的蠕动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天上的月亮,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四年,好长好长的四年……你终是回来了……死在你手里……兴许这便是上天的安排,是我当初欠你的……如此一并还给你了……”
星星一闪一闪,像在眨眼。
月光一视同仁的洒下来,落在她的衣襟。
她的眼睛渐渐模糊。
他们的相识,他们的相杀,他们短暂的相处,如同一道道黑白色的剪影,一件又一件从她的脑子里滑过。认真说来他们相处的日子并不多,可回忆起来,却似乎曾经渡过了无数个春秋冬夏……这样也好。爱、恨、情、仇……都可一笔勾销。
仰起头,她努力寻找北方的星星,想着那一片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她的头慢慢垂下,沉入了黑暗之中……
赵绵泽探了探她的鼻息,冷冷地逼视着太医,“怎么回事”
老太医白胡子直抖,吓得舌头都捋不顺了,“回,回陛下。贵妃娘娘伤……伤及心脉……恐,恐是治不活了……”
赵绵泽目光一厉,“他死了”
老太医垂着头,不敢去擦额头的汗,“差,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赵绵泽冷冷剜他一眼,放开乌仁潇潇,再次扬起火把,在空中挥舞一圈,面色在火把中显得有些狰狞。
“十九皇叔,她伤及心脉,怕是治不好了。你们若再不退兵,我便没法为他找太医会治……那她就真的死了!”
乌仁潇潇的身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自是不知事态的紧急。
可赵绵泽可以赌,元祐却赌不起,“天禄……回头我再打回来如何救她……一定要救她!”怆然的低吼着,元祐双手抹着脸,带着哭腔大吼,“表妹……若是我表妹在就好了……楚七!楚七啊!”
一个濒临崩溃的人是疯狂的,也是没有理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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