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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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很晚了,忙了一天的亚美正在整理东西。困意向她袭来,她打了一个呵欠,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想早些休息了,因为明天的忙碌不会比今天差。这时,有人敲门,她背对着房门心不在焉地说:“请进,门没闩。”高铁林推门进来,站在门口一声不吭地观察着亚美的背影,还有这间屋子。他发现亚美明显瘦了,但更显得干练。这间屋子明显很小,却被她收拾得干净整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张擦得明晃晃的桌子,上面赫然放着一个圆筒形的精美茶叶罐。高铁林眼睛一亮。
亚美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敲门的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转过身来。当她看见是高铁林时,刚想惊叫,又立刻停下来,然后眼充满哀怨地死死地盯着他。
高铁林把微笑僵硬在脸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他终于看到她张开双臂向自己扑来时,他张开双臂接纳了她。亚美把他抱得很紧,在他的怀里埋怨道:“政委,你……怎么才来呀。”他轻轻地抚摸着亚美的肩头,笑道:“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噢,不仅我来了,新任邵团长、姚教导员和马连长都来了。国民党公开挑起内战,咱们独立团奉命南下接受新的任务。‘军调处执行部三人小组’第四十三小组也转到了安东。”
亚美笑了,摸了摸眼角的泪珠:“太好啦,我们又在一起了!”
高铁林一听,转了一下眼珠,“哧”地笑了。他感觉亚美最在意的好像是与谁在一起,那神圣的关乎自己祖国和同胞命运的遣返工作都显得无足轻重了。便觉得这可能就是一个姑娘家的不同,内心世界的不同。于是他说:“从明天开始你将被调到‘第四十三小组’担任日语翻译。”
亚美似乎没听懂,看着他“嗯”了一声。
高铁林继续说:“从明天开始,你就闲不着了。我们要按照‘遣返协议’的要求对难民收容所里的所有难民逐一甄别,揪出混在其中企图逃脱审判的战犯和有血债的关东军。”
亚美好像突然明白似的立刻敬礼:“保证完成任务!”然后她松懈下来抿嘴一笑说:“喝茶吗我去替你沏一杯。”说着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叶罐,“你看,好茶呢。”她把茶叶罐递到高铁林面前。
“我看见了,你是从哪儿搞到的”高铁林接到手里乐不可支地说。亚美歪着脖子说:“雷医生给的……作为奖励。我没舍得喝,给你留着呢……我知道你喜欢喝茶。”
高铁林明知故问地说:“是吗我记得你哥哥大召先生也爱喝茶……难道不是给他留的吗”
亚美一听,顿时敛笑为嗔,说:“真不懂人心……”然后她又摆弄着茶叶罐低头说,“我哥哥……他不愿喝中国茶。”
“是啊,正因为这样,他必须得回日本。”高铁林突然严肃地说。
亚美一听,转眼看着高铁林,说:“可我……愿意喝中国茶!”声音出奇地响脆,目光出奇地亮闪。高铁林看着她,竟然怔住了。
亚美莞尔一笑,走过去沏茶了。然后,便响起了茶具清脆悦耳的响声。很快,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便摆在高铁林的面前。茶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
高铁林俯下身子闻了闻,然后闭着双眼吸一口气说:“哈,好香啊……谢谢你亚美。”然后他端起茶便品尝起来。
“我真羡慕铁花。”亚美见高铁林已经完全陷入茶道里,突然大声说。
“什么”高铁林抬起头望着她说。
“铁花……有这么一个好哥哥。”亚美说着,却没敢正视他。
高铁林笑道:“你觉得我好吗不……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亚美几乎是争辩说:“我了解你!你正直、善良、心胸宽广、思维敏捷,而且……还富有爱心。”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低垂着,盯着地面。
高铁林把茶放在桌子上,看着亚美。有片刻工夫,她看上去很痛苦。亚美意识到高铁林在注视自己,转身躲开他的视线,满脸笼罩着忧伤的神情。
高铁林轻声说:“亚美,你怎么了”
亚美低头不语,过了好长时间,才抬起头,用一种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我想一辈子都待在你的身边。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没别的办法。我们几乎国破家亡了,我感觉自己没有任何依靠。”亚美有些哽咽了,两滴大大的泪掉在了地上。
高铁林站起身来又抚摩着亚美的双肩说:“为什么要这么想我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得承认作为一个日本人这很不容易……可我们都会把你当作朋友看待的。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得告诉你,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年轻。”
亚美睁开泪眼看着他,然后凄伤地把瘦弱的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
时间过去了好久,躲在外面的朝山由美子实在捕捉不到更新鲜的镜头,只好在这个时候按动了快门。但她相信,更好的镜头总会有的,只要这个可耻的日本姑娘还活着。
而身为中国姑娘的高铁花受到的感情煎熬比亚美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自打哈尔滨一别后,马震海天天都在想她,想得他有时候直打自己嘴巴子。来安东之前他就暗自发誓,必须对高铁花有一个交代了,否则,他这个出名的神枪手连枪都打不准了,那怎么行!
当然,高铁花早就感觉到了马震海对自己的感情,但由于她的心里埋藏着来自矢村英介那里的哀愁,使她无法尽快做出决定。她深知,即便矢村英介还活着,她不可能也不应该爱上这个男人。但内心的愁苦使她很难在短时间内与别的男人保持某种特殊关系。所以,面对马震海在夜深人静时坐在自己面前一再追问:“你喜欢我吗到底喜欢不喜欢”她的双眼流露出酸悲之色,说:“马营长,俺过去生活中有些事……俺可能永远不愿……这是不公平的,让你以为……”
马震海一听,急了。心想:难道这两个字就这么难说出口吗我已经老大不小了,如今鬼子投降了,我马震海也该歇一歇了,娶着心爱的媳妇成个家啥的。想到这里他大声说:“铁花,首先我要纠正你,我现在是‘马连长’;其次,如果你不喜欢我,就直说,好让我死了这份心不再纠缠你!”
“喜欢……非常喜欢!”这迫不及待的解释,连高铁花自己都感到震惊,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只是……你再让我好好想想。过一段时间,我会告诉你。”
马震海听其言察其色,长出一口气说:“那好,咱俩的事……我看火候还不到,那就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高铁花久久地盯着这个勇敢的男人,往事一时涌上心头。那激动人心的回忆使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渴望。这使她惊恐极了,于是她坚持说:“这也是俺对你的全部请求……”
听此话,粗中有细的马震海一下子怔住了,半天才说:“铁花同志,听你的意思我们好像永远没有到火候的时候……那‘过一段时间’不知有多漫长”
高铁花满脸的痛苦:“马营长……俺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俺多么感激你的一片深情俺怎么说才能让你知道俺懂你的心。可是……你不明白……俺不能……至少现在俺不能很快答应做任何一个男人的妻子。”
马震海一听,“啪”地拍一下腰里的枪说:“铁花,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你,告诉我,老子先崩了他再说……没事的铁花,我喜欢的是你现在的人,不是你过去的事。”
高铁花感到莫大的痛苦与哀伤,透过眼中的残泪她尴尬地一笑,说:“不,你误会了……我……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唉,不说了,等送走这些难民后,俺再把一切都告诉你。”
“难民,又是难民!”马震海气恼地说完,抓起桌子上那杯晾凉的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转身就走了。
房门关上后,铁花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那年轻漂亮的面孔顿时挂满了泪珠,她不愿意伤害他的感情,从而对自己十分生气。
她失眠了,心乱如麻地折腾了一夜。
早上,高铁林来了。他端详着自己的妹妹,发现她脸色奇怪地苍白,便问道:“铁花,怎么了,不舒服”
高铁花抬起一双悲哀的大眼睛望着哥哥,说:“俺很好……可能是太累了。没事,哥!休息休息就会好。”
高铁林说:“真的吗要不要到雷医生那里看看”
高铁花竭力掩藏起内心的忧虑,装出平平常常的样子说:“真的……我挺好……没事。”
高铁林更加仔细地端详着妹妹的脸,联想起马震海这段日子里不对劲。整天坐卧不安,动不动就在他面前提起铁花的名字,好像突然变成了情种似的。便笑了笑说:“铁花,跟哥说实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高铁花不安地摇摇头。
高铁林突然一针见血地问道:“告诉俺,是不是马震海追求你,而你的心里却有了别人使你很为难是不是”
高铁花犹豫地摇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不过……”
高铁林很宽容地说:“铁花,我不想干涉你的事,尤其是个人感情问题。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有权按自己的意愿去做任何事。我只是想,马连长除了脾气急了点儿,其他方面无可挑剔。我的心里希望他能成为我的妹夫。想想吧……好好想想!”
高铁林说完走了,把高铁花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亚美所参加的甄别检查工作,繁重而复杂。同时对她的精神和体力都形成了挑战。日语翻译只有她一个,在两种语言间周旋,劳动量无疑成倍地增加。作为一个日本人,她不愿看到难民中隐藏任何一个按条例应该拉出去枪毙的可疑人,这毕竟是她的同胞。可又不能对不起善良的中国人。所以,每拉走一个可疑的人,她的心都要隐隐作痛。
在她的大力协助下,战犯、逃犯几乎无一漏网。就连参加731细菌战的医生,尽管伪装得十分巧妙,都没有逃掉。
每听到从镇子里传来枪毙日本人的枪声,她都没有像鲁迅笔下的看客那么麻木。她的心在颤抖中忏悔,她替那些犯下罪恶的同胞向上帝忏悔。祈愿战争远离人间,大爱广布天下。
高铁林对于亚美的出色表现非常感激。这天黄昏,他为了让疲劳的亚美放松一下,领着她到野战医院后边的小山包上散散心。
风轻轻地吹拂着,把远处的炊烟吹到这里,里面似乎夹杂着微微的饭香,使亚美感受到人间烟火的可贵。这平常而又平常的氛围,对于她来说却隐含着莫大的奢望。但她此刻的心里是喜洋洋的,心情就像天边的晚霞,把岁月染得火红而有生气。她知道,因为和高铁林单独在一起,四周的一切,都会让人感到快乐。
忽然,高铁林侧过身向亚美问道:“你为什么不抽出点儿时间去收容所看看你的哥哥”
亚美想了想说:“起初我非常想念他,但自从我和你……还有铁花在一起后就想得比较少了。我觉得跟你们在一起,多了另一种感情,而且这种感情让我十分满足。”
太阳已经落到南大营小教堂的塔尖上。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在夕阳的余晖下闪闪发光。从教堂方向传来晚祷的钟声。亚美如醉如痴地眺望着远处,把一条腿蜷缩在身子下面,带着一种安谧的神态对高铁林微笑着:“多么奇妙、多么美好的地方!”高铁林内心暖意融融,觉得亚美目光中的安谧是以前从未见过的,他报之以轻松而愉快的观瞻。
亚美继续说:“这里有一种家的感觉,来这儿好像是我一生的期待。”
高铁林说:“我能够理解你这种感觉,可是……”
亚美打断他的话:“别说什么可是……也别对我说什么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其实,我们都是人……都是有感情的人。”亚美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也有些高,她觉得不应该这样对高铁林说话,又急忙换作平和的语气说:“对不起……但愿我没有让你不高兴。”说着,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高铁林说:“我这么说,只是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我不能把你拖到我的天地里来。我没权这样做,没权把你带到一个不见得会幸福的地方。”
亚美说:“你认为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其实,我并不奢望什么,你也不用以为他人着想做借口逃避什么。我知道那不现实,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的这份感情,无论结果怎样……好啦,不说这些了。”
亚美努力使自己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但她没有做到。
这时,有一对年轻男女经过小山包向教堂慢吞吞地走去。他们一边勇敢地勾肩搭背,一边发出哄闹的笑声。
亚美望着胜利后无忧无虑的中国青年男女喃喃道:“我真羡慕他们,胜利后的他
们……真幸福。”
高铁林说:“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早上的太阳。战争……没有战争的日子多好!”
亚美感叹道:“是呀,假如中国和日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该多好哇!”
突然,亚美轻轻地“呀”了一声。
高铁林急忙问:“怎么啦”
亚美指着自己的右眼说:“一颗沙粒……迷眼睛了,能帮我把它弄出来吗”
高铁林说:“怎么弄”
亚美不住地眨着眼睛说:“翻开眼皮,用舌尖一舔就出来了。”
“哦,”高铁林有些为难,“谁教你这样做的,能行吗”
“我妈妈。”亚美有些急,用手触动了高铁林一下,“你快点吧。”
高铁林只好伸出双手去翻开亚美的眼皮,果然发现一颗很小很小的沙粒,于是低下头用舌尖去舔。但因为舔的时候眼睛看不到,高铁林试了几试,舔了好长时间,才把它舔出来。
亚美眨眨眼睛,说:“这下好多了。”
没人知道,躲在远处的朝山由美子把这一幕拍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她确实以为高铁林与亚美就是在接吻;也许是这位本来就风情万种的女人比当事人提前激动起来,她并没有拍到她想要的东西,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亚美那双失去沙子的眼睛却突然注满柔情,她久久地盯视着高铁林,恨不得用这目光把他融化掉。当亚美发现高铁林也呼吸不匀的时候,她扑了上去,抱住高铁林的脖子狠狠地把火热的双唇凑了上去。
高铁林被扑倒了,他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女子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大的力气。当他有意无意地费了一番周折把她推开的时候,觉得比指挥一场战斗还要累。他觉得亚美有些过分了,但他还是谅解了她。因为他觉得这良辰美景无疑是姑娘家怀春的好时候,这个日本姑娘当然也不例外。要怪就怪那粒可恶的沙子吧,它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引诱了纯真的亚当和夏娃!
躲过甄别检查的青山重夫更觉得自己技高一筹。也是在这个夜晚,春风得意的他秘密会见中乡上尉,地点是离收容所很近的小树林里。
“佐野带来多少人”青山重夫开头便问。
“118人。”中乡上尉答。
青山重夫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们来得很及时。现在国共两党正在为争夺本溪地区的控制权而打得炮火连天。我敢断言,用不了多久,驻防在临河的共军主力就将全部调往本溪,最多只能留下一个连的兵力,这里将成为一座空城。临河有一个日军的战俘营和一个难民收容所。战俘营里至少有两千多关东军战俘,而收容所里的日本难民多达万余人,这是一支了不起的力量。我的计划是,一旦驻扎在临河的共军主力调往本溪,就借机鼓动收容所里万余名难民闹事。然后佐野中佐再趁机搞一起暴动,救出关押在战俘营里的2000多名战俘。到那时,无论那些难民愿不愿意,都得同我们一起对抗中国人,与我们同舟共济,为帝国尽忠。我们一旦在临河得手,其他地方的日本人就会效仿。这样一来,滞留在满洲的近200多万日本难民就很难在短时间内遣返回国,有了这些“森林”和“海滩”的掩护,满洲大地就将盛开永远不败的‘山里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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